在正式说“范柳原”之前,请允许我照着抄写小说里的那些情话:
情话一:
范柳原:“有人善于说话,有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
白流苏:“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
范柳原:“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
情话二:
白流苏:“怎么不说话呀?”
范柳原:“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全说完了。”
白流苏:“鬼鬼祟祟有什么背人的话。”
范柳原:“有些傻话,不但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
情话三:
范柳原:“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一堵墙,流苏,如果我没那时候在这墙根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情话四:
范柳原:“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情话五:
范柳原:“我自己也不懂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白流苏:“我懂得,我懂得。”
情话六:
范柳原:“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部看了两次的电影。”
白流苏:“因为你被我传染上了傻气,是不是?”
范柳原:“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情话七:
范柳原:“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西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
情话八:
范柳原:“死生契阔—与子相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的了主似的!”
情话九:
范柳原:”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一些。“
情话十:
范柳原:“鬼使神差地,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
白流苏:“你早就说过你爱我。”
范柳原:“那不算,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
这些情话,说得太过漂亮,几乎让人心生嫌疑,耐心读完的你,可以证明一点:你对言情,不是那么反感,还有一点兴趣。
那好,咱们就借这点兴趣,说一说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说一说范柳原这个“花花公子”。
看过《倾城之恋》的,对“范柳原”大抵持两种态度:
一种,以著名翻译家“傅雷”为代表:范柳原,是个用情不专的风流放荡之辈。
证据出自:傅雷在1944年发表于《万象》杂志上的《论张爱玲的小说》一文。
文中说范柳原:
“是一片空虚的心,不想真正找着落的心,把恋爱看作高尔夫与威士忌中间的调剂。”
“只是一个暂时收了心的唐·裘安,或是伊林华斯勋爵一流的人物。”
上述观点可以在小说文本里得到佐证:
范柳原还未现身,便被徐太太戴上了“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他年纪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的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着,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 的帽子。
他本是介绍给宝络的对象,却在和宝络相亲时与流苏打得火热。
他设计将流苏骗到香港,而在和流苏相处的过程中, 又显得忽热忽冷,朝三暮四。
他只愿意和流苏谈恋爱,不打算结婚,几经周折, 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初衷”, 成功地迫使流苏就范,成为他的情人,可却在与她同居一周后抛下她去了英国,而且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似乎要“始乱终弃”。
战争爆发导致他未能成行,于是他在战乱中与流苏结了婚,可婚后他却又故态复萌,“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
另一种,以国际知名文化学者“李欧梵”为代表:范柳原,是个追爱路上孤独的“真人”。
证据来源:李欧梵于1999年出版的《范柳原忏情录》一书。
书中,晚年的范柳原 ,在冰冷的英国公寓里,深情地给白流苏写情书。一封又一封没有邮寄的信,寄托着着范柳原对浪漫爱情的全部想象。
以上观点也可以在小说文本里找到出处:
张爱玲说白流苏“始终没有彻底懂得柳原的为人”。
范柳原从小在英国长大,作为私生子,难以在法律上确定自己的身份,孤身流落英伦,吃过一些苦, 中国,一直是他内心深处的精神家园,在浅水湾的那堵灰墙下,范柳原第一次向流苏表明心迹的时候,有过这样一番剖白:“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
回国,在他而言, 是一次文化寻根之旅, 可是当他真正回到国内,却发现不仅不被族人接纳,就连他周围的人也因为他的英国背景而视他为异己,他仍然是一个不被理解与接纳的孤独者。“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彻底击碎了他曾经的美梦, “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 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流苏是他心里那种“ 真正的中国女人 ”。“ 我要你慬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 我要你懂得我!"
他厌倦了人世间的虚伪,面对着流苏,他想还原真实,他也愿展示真我,他对流苏说:“ 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
说到这里,我有些担心你会骇笑出声:哪有这样来打探一个小说人物的?而且,追究“范柳原”是在调情还是真心,有什么意义呢?小说末尾,他不是和白流苏做成了柴米夫妻吗?
这个结尾,正是让人着迷之处,一个风流无双的浪荡子,突然收了心,规矩过起了日子,张爱玲故事里少有的圆满结局,如文中所说:“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
因这样的结尾,张爱玲的这篇小说,比严肃小说要通俗一点,比通俗小说又要严肃一点。
当年傅雷严厉批评《倾城之恋》,非常不满意文章的结尾,说范柳原和白流苏“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未免太速写式的轻轻带过了:
倾城大祸,给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痛苦太少,不过替他们收拾了残局;共患难的果实,“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仅仅是“活个十年八年”的念头。
这里应该是强有力的转捩点,应该由作者全副精神去对付,错过了这最后一个高峰,便只有平凡的,庸碌鄙俗的下山路了。
看到这里,我不由失笑,这样的故事结局,翻译过《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傅雷当然是无法理解的。
他怎能理解?他如果能理解,在那个特殊年代,他也许可以忍辱含垢地活下去。
但是,那样的傅雷,也就不是傅雷了。
活下去,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身边的这个人……
这,也是传奇的一种,也是爱情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