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变窄了,儿时小心翼翼跨过的石头也面目全非。我蹲在河中央听着老歌。那些跟我毫无相干的恋爱歌词,听起来丝毫也不违和。究竟是一切都在改变,还是一切都没变?
从县城开车上来老家,摇摇晃晃的二十分钟。然而小的时候走路来回去上学,都是起早贪黑的,总感觉路像没有尽头一样。只管埋头看路,而现在,十几年过去,反倒开始左顾右盼了。
说是河,其实更像是小溪。我坐在堂哥堂姐中间,他们怀里的小孩瞪大眼睛望着我,我两手空空,猛然之间觉得家人间的亲昵中心早已经默默转移。只有我,还童心未泯,还想赤脚去河里踩水,一脚踩进冬天。那股清凉,唯我独自赞叹。
那么多年过去了,河边野草和荆棘生长的位置竟然还是一模一样,好像自从搬家以后,或者说我走以后,它们就在那里被不闻不问,也很愿意自我远离。如今它们是如此的繁茂,如此的杂乱,如此的自然。除了我,有谁关注过它们的模样和位置吗?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感到自己很可笑。它们根本不需要关注,没有我,没有我们,它们更好。不受思想影响,更不受思想转移……
喜树,野芝麻,臭草,五倍子,春天……还有一堆我忘记名字的树和花花草草。无论我走多远,经历多少,我从来不曾,也不舍背叛过我的童年,我童年里的快乐和苦难,和某些无法言说的莫名的存在感。
远离所有的是是非非,叽叽喳喳。在河边,在水里,蹲在石头上的我,水流咚咚咚的,和人把漱口水堵在喉咙里一个声儿。我懒得伸手赶走腿上的蚊子和各种飞虫,还有后背粘住的一些蜘蛛网。它们在欢迎我,知道我的心有一部分是属于山野,属于这最忠诚的聆听。
人们在我周围好吵,鲜少有人用心去听。而我在这里,它们都是我的听众,我亦是它们最好的朋友。不用张嘴吐一个字,单单是眼神穿梭在其间,我的灵魂便被它们附身拥抱住了。我适合这山野,我需要这山野……
水蛇从草丛里滑溜溜的摇摆几下尾巴便不见了,我有些提心吊胆的往前走,捡起一根被水打湿的龙毛杆,试探着往回走。只有用方言的时候,它们才是它们,芦苇是学名罢了。但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学名。只此两种呼唤对比以后,你才知道,哪一种呼唤顺从了你的内心。
水草和水芹菜长得好生茂密,时间倒退十几年,它们都是抢手的,背篓里装满各种猪草。孩子们都成群结队一蹦一跳出门,弯腰驼背的回家。
黑蝴蝶,很大只。在荆棘笼和野草丛里飞来飞去。忙忙碌碌的一刻不停,腿蹲麻了,脚底似有好多线,被水沾湿了,一股细细长长的电流流过脚掌。注意力没办法从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挪开,我站起身来,青烟从瓦房屋顶冒出,又被风推着往前散开了。
螃蟹不知道躲在哪里去了,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感兴趣。小孩们哇哇叫,小手死死抓住大人的衣襟不松开。大人们的童年里的那些共同语已无人肯听,于是大家都默契非常地闭口不提。我穿着拖鞋出门,一个人信步来到河边,起码这狭窄的河道,咕咚咕咚的声音还很响亮。
如果重写这件事,我会提起那两条鱼。那是几年以前的事了。在被宰割之前,它们从鱼缸里来到哗啦啦的流动的宇宙,没有那么多气泡的水是否更新奇?石头都有青草的香味,有那么多不同的形状,如果它们懂的话,就会明白菜市场的方正的鱼缸是多么的无聊……
侄儿来找我,他自己长高了许多。给我看他的拼图,我脑海闪现出夸奖他的念头“很厉害,拼得不错”。我要认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回答他的每一个疑问,小孩子多么需要被聆听,我多需要被聆听……夸张的时候,我会自以为花花草草也是需要被看见,被听见的。可又觉得那样太自以为是,在城市与山野的界限中间,我很矛盾……
有一片落叶很美:是喜树的叶子,大概“喜”字是不准确的,但这字多么快活啊!橙黄的喜树叶子,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阳光和水合在一起变成耀眼的宝石,晶莹剔透,有一丝丝腥味。我拿给侄儿看,他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躺在我日记本的那些落叶和羽毛,是另一个宇宙的呼声。它们沉寂,破碎,弯曲,隐藏着巨大力量。只要它们在那里,随时都能把我拉回其他时空的世界里。好多世界里,东西都很单一,除了人类世界。
我浇起水花四溅在石头上,大大小小的水珠嘻嘻哈哈的亮着眼睛发出噼啪声,儿时也是这么玩的。那个时候我们也嘻嘻哈哈,而现在,我乐意沉静下来,听它们的欢声笑语,听它们流走,听它们蒸发,得留神,因为稍不注意,一切都会溜走,不留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