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匠作精神到晚年有所含糊,可能是精力不济的原因,但是再精力不济也不应该在亲手打制的碗柜上出现如此大的瑕疵吧。反正面对妻女的指责,父亲也不辩解,熏上一袋烟就过去了,似乎她们的话同眼前的烟一样可以随风飘散。照例多时香酒了就跑到女儿家喝一斤热酒,心满意足得回家砍他的柴禾。
可是,父亲对女儿有偏见,他常常重复我爷爷的一句话,“白家的女儿不顶事!”是否意在指自己的两个女儿,不得而知。不过听来听去不像。听家人说起原委更加觉得荒唐。
我父亲的爷爷做小买卖。那年月做小买卖要用担子挑着货物到三村五地货卖,人称货郎担,又叫八股绳担,据传我的爷爷也做过货郎,算是子承父业——我读小学时,同村的任俊老师开玩笑说我家的成分是八股绳担。有一年冬天,下过一场大雪,西北风不住气的猛刮,天气异常寒冷,他老人家挑着货郎担子出门货卖,走过黄河岸边的女儿家,进去歇脚顺带取暖,时已过午不见女儿生火做饭,就饿着肚子上路,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致使我家的祖坟里只埋着祖奶奶一具死骨,从此,爷爷就教育子孙牢记那句话:白家的女儿不顶事!再加上大姑寻得人家太贫穷害得父亲养活,直至帮他聘了闺女盖了房才算打发走,似乎更加佐证这句话的正确性,因此父亲偏亲儿子。
父亲偏亲儿子到了纵容的地步。我在小的时候家里来了年一方二的外甥,我们就可以肆无忌惮的疯玩儿,甚至爬上房子中间的大梁胡闹,他一概不管,连吓唬吓唬都没有。姐夫常常谈起一件事,说我的哥哥中午念书放学回家,看见莜面没上蒸锅却放在柜顶上,赌气把一笼莜面打翻在地,母亲要动手教训,父亲阻止了。
父亲教育子女具有随意性。有一年盛夏酷暑,利用正午太阳光最毒的时候碾场,他吃饭时我出去代替他。站在场面正中间,手里握着缰绳吆喝着牲口,不停地跟着牲口转。日头毒不可挡,晒得人受不了,于是脱下衬衫顶在头上。没想到被吃罢饭出来的父亲看见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说什么“一会儿的工夫就晒死了,看看你的样子,有些男人味没有?!”什么“念了两天半书就娇气了,连阳婆婆不敢晒了!”诸如此类,甚至更加难听的话都有。现在想起来都感到莫名奇妙。平时慈爱到纵容地步的慈父怎么突然间面目狰狞变成狼爸,是给他丢人了?可是场面周围没有几个人看见啊!只能有一种解释,我把衬衫顶在头上,他老人家看不惯了!
看不惯就看不惯吧,反正这件事情过去三四十年了 ,可是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面积很大,以至我怀疑父亲偏亲大儿子。时至今日我都想不明白,明明大儿子娶妻生子,除了去农业社劳动 ,农闲时无事可做,只在家陪伴妻子,有的是大把的空闲时间,不喊他出去一起劳动,却偏偏扭上专心学习准备高考的二儿子一起劳动!明明二儿子利用假期备考,却要打发他赶着小车拉上西瓜转邻村叫卖,莫非他的脸厚 ,敢抛头露面,老大护羞?或许老大真是打发不出去做事,以至于板人家的羊在我家圈了一冬,要过年了,还得由我去向板人建议把他家的羊赶回去。
呜呼,真不该说这样的话!罪过罪过。但在我的血液中,汩汩流淌着他的善良、执拗和劣根性,随着年齿渐长,表现的更加明显。不说吧,以此怀念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