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蓝水
在教师节的前一天，忽然感到非常内疚。内疚的原因是，在很多年中，我对老师的疏离。无论是什么原因，感觉都不能原谅自己。于是就想在教师节到来之前，问候一下我的老师们。
真要给他们打电话，才发现手机里没有几个老师的电话。内心中的愧疚就又增加了几分。以前对自己的认识，又垮塌了许多。原来我竟然也是忘恩负义的人，而且是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这样的人，可见人必须警醒，必须时常反省自己。
第一个电话是给田世广老师的。当我忐忑不安地拨通他的电话时，对面是个女士接的。我想一定是他的夫人吧！他的夫人是我本家姐姐，我先报了姓名，接下来问田老师在不在。果真对面就是田老师的夫人，也就是我的姐姐。当她告诉我，田老师走了的时候，我立刻哭了。控制不住的泪水，像泉水一样涌流，打湿了我的衣服。田老师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在我脑海里闪现，让我悲痛，让我怀念，让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他生前我所知道的故事。
说是姐夫，实际上田老师年龄比我父亲小不了多少，更接近长辈的年龄。跟我父亲不同，田老师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文化人。大概听人讲，他是老高中生。虽然因为成分不够好，无缘读大学，但他天资聪明，无论文理，都非常优秀。更为难得的是，他竟然是自由主义者，这在当时农村是非常稀有的存在。
我上初中的时候，田老师就在茨营子中学教书。在农村教师中，他的才能可以用鹤立鸡群来形容，除了政治，几乎所有的科目都能教，而且教的非常好。为什么说除了政治呢？因为他对那些空头政治，先天就没有兴趣，从现在观念看，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者。
一般有学问的人，都有所谓的怪癖，田老师也不例外。从表面上看，他不是好的人民教师。思想落后，自由散漫，向来看不起政治挂帅的顶头上司，更不会溜须拍马，献媚讨好。相反倒是经常用机智幽默的语言调侃领导，而由于他学识渊博，威信很高，那些领导虽然对他恨之入骨，却那他没有办法。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田老师竟然热衷赌博，而且乐此不彼。其实那时候，虽然对人约束极严，但农村还是环境宽松，赌博盛行。田老师由于智商高，一般很少输钱。当然那时农村都比较贫穷，赢也赢不了太多，也就是大家冬季农闲时，聚在一起娱乐一下而已。田老师除了教书、赌博，很少有其他爱好，但赌博从来没有耽误教书，却是我一直匪夷所思的事情。
对于中学生来说，平面几何课程是公认的难点，对当时农村中学来说，也没有几个教师真正能搞明白。本来田老师是语文老师，按理说教不了数学，更教不了难度非常高的平面几何。但教数学的老师临时请假，只好由田老师代课。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田老师代课平面几何期间，最不喜欢数学课的我却喜欢上了数学，成绩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田老师讲课不像原来的数学老师那样，而是深入浅出，论证严密，再加上语言诙谐幽默，一下子就抓住了学生的心，使深奥难懂的数学变得可爱，变得像童话一样引人入胜。我清楚地记得，他在讲解几何证明题时，会用鲜艳的颜色勾画关键线段，让人耳目一新。那一堂精彩的几何课深深地刻画在我的记忆中，终身难忘。他用黄色粉笔画的那条“小黄腰”，至今仍历历在目。“小黄腰”这个诙谐而形象的比喻，也成了田老师快乐教学的个性鲜明的例证。
田老师讲语文，更是得心应手，功力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记得上高中的时候，他讲鲁迅的小说《祝福》，最让人难忘。他表面上有点吊儿郎当，甚至不看课本，竟然一口气把课文能背诵下来，而且语调诙谐，使半文半白的课文变得生动有趣，让学生们对课文理解深刻，对语文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至今田老师讲《祝福》的那堂课，在我的记忆仍然清晰，难以忘怀。他抑扬顿挫的声音仍回响在耳边：“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于人于己也还都不错……”
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田老师虽然表面上漫不经心，但其实学问和品德都无人可比，令人爱戴。后来等我长大了，才真正对他有了一个非常清醒的认识。他的漫不经心，实际上是他最大的智慧，在那个年代，可能正是凭借这点，才使他能够保全自己，并能保护一些所谓“思想落后”的学生。我上高中后，开始是校党支部书记兼校长小舅子做我们的班主任。这个人可以说胸无点墨，但政治极左，喜欢整人。我都不知什么原因，被这个班主任盯上了，说我偷了一个女同学的钢笔。为此成立了所谓的专案组，日夜不停地审讯我，逼我承认。我那时不爱说话，自尊心极强，为此差点跳了黑河。后来这个班主任实在是不得人心，也不能胜任工作，才勉强把他调走，换成了田老师。就是田老师当了我们班主任，我才走出地狱，步入天堂。在田老师治下的班里，环境非常宽松，他不屑于极左，更不喜欢整人，但对学生学习却要求极严，从不放松。就在那段时间，我从差生一跃而成全年级第一名。正是田老师的栽培，才使我后来考上了赤城一中“尖子班”，最后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成为化学工程师。
考上赤城一中“尖子班”以后，才发现自己的不“优秀”。从原来乡镇中学第一名，变成了县中“尖子班”的中下等生，落差巨大。艰苦的生活，紧张的学习，使我有些颓废。就在这时，田老师来看我了。他依然是漫不经心样子，没有鼓励，没有鞭策，只是在轻描淡写的闲谈中告诉我的某个同班同学成绩上升很快，估计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接着意味深长地挖苦我，将来别闹出笑话，考不过人家留在乡镇中学的同学。那次和田老师见面，对我刺激很大，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就真成笑话了。从那以后，我不再颓废了，认真总结自己，补齐理科短板，成绩一路上升，到好考前夕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成绩排名到了年级靠前位置，最后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说田老师是个自由主义者，主要是他从来不曾板着面孔训人，讲所谓的大道理。他总是用他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态度，用看是闲谈的语言，抓住学生的心理，达到事半功倍的教育效果。睿智如此，令人佩服，令人惊叹，更令人尊敬。
今天在教师节的前一天，得知恩师远去，悲伤使我夜不成寐。纵观田老师人生，他一直以小人物自况，生前漫不经心，逝去悄无声息，就连葬礼也未曾煊赫，只是悄悄地安葬在他自己童年的故乡，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但在我眼里，正是如此平凡，才显出他的睿智，他的高尚。李银河教授说，人生本无意义，只是人通过自己的思考和行动，为无意义的人生赋予了意义。我的恩师田世广，正是以他掩盖在平凡中的伟大，为人生意义做出来最好的诠释。愿田老师的在天之灵，依然诙谐睿智，淡然闲适，让天堂因为他的存在，变得可爱，成为人类灵魂温暖的故乡。我尊敬的恩师，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