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黑夜的幕纱徐徐掀起,城市中酣睡了一晚的记忆重新复活登场。天已破晓,窗子敞开的一刹那,像悄然睁开的睡眼,注视着外面熙攘的世界,欣然迎接着又一天的到来。
冬日里的阳光已失去了炎炎盛夏的暴虐,更像一位垂暮的老叟,尽显沧桑与温和。就连盛极一时的花草,也纷纷撇弃了娇艳,折服于凛凛的寒冬。
废佬自从搬到Z区居住,即便没有任何事情,他也会找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时常回到他以前居住的旧区,走进一些熟知而没有丝毫烦恼侵蚀他的地方。或许是人到中年的缘故,一切新鲜事物的出现,都会敏感地折磨着他。只有在自己曾经尝试过或熟悉的地方,他才会感到轻松。虽然新区的环境好过旧区,但废佬在旧区蜷居多年,在那里,有熟络的老友,鳞次栉比的店铺、老街的小酒馆,人们围坐在榕花树下聊天、下棋,在那里能找回曾经的记忆。有时,他会带回来一些小吃或拎回条来自老街市场肥美的罗非鱼,把这些物件带回家恰能捡拾起那段遥远的已渐模糊的回忆,而这段记忆迅速变得清晰可触,带给他莫大的欢愉。偶尔,废佬会带回来一束鲜花,他用这捧花束来粉饰自己还不算太惨淡的人生。
有家花店在旧区存在已久,花店其名就叫“有家花店”,说是花店,其实是旧厂区苗圃大棚改造的。沿喧嚣的街市逐阶而下,即是毗邻绕城河畔的花市。废佬常光顾的此家花店位处其中。走进花店便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那是一座由假山制成小喷泉,喷薄的水雾弥漫在假山周围,如同置身仙境,缭绕着花香和湿润的气息,在环绕假山的水系之中,有溪水漫桥,有亭台楼阁,有泥塑的老翁悠悠然坐于岸旁垂钓。看店的是一位曾姓的老花匠。老曾,他喜欢人们这样称呼他。每次见他的时候,他都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花店打理得井然有序,各种花草分门别类,摆放得齐齐整整。老曾自己穿着干净、简朴,外面套一件工装罩衣。老曾健谈,生意不忙的时候就跟来人唠嗑。每逢有新人问及老曾姓氏,老曾都是操着一口改良版的山东话娓娓而谈。
老曾是年轻时候来到这座城市,就在脚下的这片厂区工作。娶妻生子,就这样在这里扎下根来,这个店面是他儿子的,老曾退休后,平日里就交由他打理。老曾是山东嘉祥人,嘉祥是曾子的故里,也是曾氏的发源地,老曾,即是曾子的后人。每每提到嘉祥和曾子,老曾的眼睛要比平日里光闪许多。他一直以家乡的辉煌成就和家族的荣耀为豪,嘉祥——中国四大石雕之乡之一,鲁锦之乡,中国唢呐之乡,中国手套名城。言语间,老曾仿佛已置身于圣贤桑梓,盛誉的皇冠以无形加冕于他。你若问他,其他三大石雕之乡都是哪里,他能一一道来,福建惠安、浙江青田、河北曲阳。你若再深问其它,他也会详尽告知,对于一个异乡人,每一次述说先人流传下来的轶事典故都是对自己心灵的触动,每一次提及故乡更能加深浓浓的思乡之情。老曾不失为先古曾参的后代,血液中流淌着山东人的耿直与豪爽。
花店里摆放着一把老式藤椅。每次见老曾时大都不是在藤椅上闲坐,他总是在忙着打理花草,善待生命。听他讲,这些花都是他亲手栽植培育,每盆花都有它自己的个性,老曾就像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侍弄着这些花草。每逢有人问及他什么花名?喜阴还是喜阳?用什么样的土壤,怎样施肥,怎样浇水?他都会轻抚着花草的枝叶,如数家珍一般耐心教授。
老曾更深谙于插花工艺,他会根据你的构思、主题或是环境背景选择花材色调、姿态和尺寸,根据花材的形状和长度来修剪和处理花枝和陪衬植物,配置以得体的插器,以便更好地适应整体设计;他会运用不同的插花手法,如分层、错位和交叉插花等技巧,来增加花艺的层次和立体感。刚才还是凌乱无神的花蕾和残枝,经老曾精心整理,手中的花叶仿佛被施了魔法,旋即变得生机勃勃,葳蕤生香,传递着难以言表的情感或神韵。有人向他请教花艺,他会不遗余力地传授。这些花已然成为他生命中难以割舍的部分,他并不是商业场上打拼多年的老手,做生意根本不是他的强项,其实他也并非有意要出售,怎奈及笄年华、待字闺中,当真有人从他那取走心仪的宝贝时,他却似嫁女般真心有些不舍,他必是反复叮咛对方怎样侍弄手中的花草,生怕对方慢待了他的孩子。
老曾像是一个护花使者,爱护着身边的每一株花花草草;更是善美的传递者,让人们在寒冷的冬季也能感受到生命的温暖和热情。
冬季来临,废佬还像往常一样,去到旧区老曾的花店挑选一束绚丽的鲜花,去体验一种愉悦,算是对寒冬无声的宣战,一个无形的较量。
进得花店,看店的是一个女孩,正坐在藤椅上低头玩弄着手机,地上散落着修剪后的碎枝残叶,花盆之间也没有之前的秩序,仿佛一群没人认领的孩子,无精打采地等待着领养人。女孩见有人来,稍稍抬了一下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机,“哦”了一声,算是跟废佬打了个招呼。废佬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老曾不在店,但老曾曾经传授废佬的插花技巧还是有的,废佬点了几枝中意的鲜花让女孩包上。这时,他好奇问女孩:“怎么没见老曾啊?”女孩忙着把花束包裹在塑料纸中,一个平淡的声音从正在包裹花束后面略迟钝了一下才出现:“他......,上周去世了。”“什......么?!”废佬好像没听清,又像似印证女孩刚才的话。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刹那间,废佬毫无道理的好兴致随即烟消。一切思绪冻结,说不出话来,废佬像是在咀嚼女孩的话语,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慢慢平静下来,终于从凝结的情绪中挣脱,惊讶地强挤出一个字来:“啊。”然后就一直无声地看着女孩一下一下包裹着花束,这些花束就像襁褓中的婴儿,正等待着亲人的呵护。“稍......等一下,”废佬仿佛从睡梦中猛然觉醒一般,对着女孩说道,女孩怔在那里,不知道废佬要做什么。这时,废佬走上前,从他的花束中抽出一枝白色的百合,他将这枝花静静地倚靠在藤椅背上,然后退后几步,深深地鞠了一躬。从此,一位热情温和的老花匠便从废佬身前的这把藤椅上成为永远的空缺。
似我如此平庸之人,生命中大部分时间经历的,只是擦肩而过;而我唯一不平凡的,大概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一事实,并为之欣然。年月如梭,所幸我还没有徐徐老去。出于对时间飞驰的焦虑,我还是会感怀对于我来说毫不相干的一些人。如我每日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诸多面孔中某一个的消失,或是多年未曾谋面的故友,即便他们并非所有生命的一种象征,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会感到悲伤。就因为我日复一日地见到过他们,这些人也会直接或间接地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明天,于我而言的整个世界,我也会从这条街上无声无痕地消失,也终将会有一天不再来此处体味别样的温暖。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所感的一切,甚至所体验的一切,都将比这个城市大街上每天来往的行人更加微不足道。
我们周围的一切,已然融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成为渗透我们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经验,就像命运之神布下的一张大网,在我们轻摇于风中的地方,轻轻地将我们缚住,用柔弱的陷阱捕获我们,以至我们慢慢地消沉。一缕煦暖的阳光暗去,一抹阴郁逼人的乌云袭来,一丝微风轻轻拂面,寂静夜空降临,抹去了这些特定的面容、这些嗡嗡人语,还有谈话时的轻松笑意,然后星辰在夜空中如同残缺难解的象形符号,毫无意义地浮现。
一切就是我们,而我们就是这一切。但如果一切都是虚无,那么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如同温柔的感觉,如有人向我提出这样的发问,我的回答也会同样温和,一如我的存在已然空洞,一如我现在正埋头书案,用一颗虔诚无比的灵魂去感受这无痕的漫漫长夜。我缓慢合上书页,双手摊开于书籍的两侧,仿佛手中紧握前行的双桨,缓缓抬起头,微闭自己的双目去静静感受,我的书案顷刻变成了一叶载我驶向暗夜之海的小舟。这种感觉及其奢华,混合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危险,栩栩如生,充满诱惑。
合上书册意味着跨越自己不可修复的过去。我将开启生命中的另一次远行,不是带着丝丝倦怠,而是怀揣昭示希冀的圣典,携着孤勇和困顿,攀爬于夜晚黑暗的浪谷,迎接黎明前的那一线微弱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