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硬之人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三月初,凤长义要在居民楼青竹园的院角砌一块三尺见方的地,用砖砌,镂空那种砌法。主意是昨天晚上半夜想出来的;砖是下午收了档口去河边拉来的,也不知砖主是谁,没见有人看守便装了一车斗;土是河边铲的,专挑草木茂盛的地方取的黑土。

大奎是夏旺的兄弟伙,今天似乎没上班,下午五点过就来到院子里帮忙。他和夏旺找出屋角年前用过的半包水泥,和了灰浆,刚砌好轮廓,便遇到八栋的吴老师两口子出门。吴老师五十出头,真正是市一中的化学老师。一米七五的个头,腰背直挺,双目严厉。

你们这个有些不方便喔。天气好的时候,好多人弄娃娃下来耍,我们这都老小区了,本来院子就小。

夏旺上前解释,我们这个只占两三个平方,栽葡萄的。

两三个平方也是公有面积嘛!吴老师不服气。

哎呀,先走嘛!小区九栋楼,又不是你一家住,操那么多心干啥!他老伴约了地方做头发,忙不迭地催他。

吴老师忿忿不平,又无可奈何地跟老伴出小区去了。

两人松了一口气,夏旺递给大奎一只烟,说是等灰浆快些干,好往里面倒土。大奎不同意这个主意,他把烟别在耳旁,铲土先往里面抛。先搞成既定样式,免得别个又说三道四。

果然,抛下去不到五铲土,牛二刚就带着些酒气进了小区大门;看他俩在一旁鼓捣,他疾步走了过来。

他把右手食指戳到夏旺鼻子尖上,咄咄逼人:你两个又在搞啥子鬼花样?

夏旺递烟给他,能有啥子花样,堆点土种窝葡萄!

牛二刚一把把夏旺散烟的手推开,声音也大了起来:你种葡萄在各人阳台上种啊,院子里是公家的你不晓得蛮?你不给老子铲干净,要你好看!说着他就要去夺夏旺手里的锹。这时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好日子呀好日子,今天是个……

他掏出手机,传出电话那头的声音:拿瓶酒怎么那么久,菜都凉了!

牛二刚没奈何地把手机放回腰间,指着夏旺两人,今天老子不是有事,这个事情没得完!悻悻地回家拿酒去了。

两人刚垒完土,大奎的烟还没点燃,辜大娘气冲冲地闪到面前。吱地一声刹车响,她一手叉腰,跨下了自行车,把车把手上的菜放在篮子里。

你屋头又要搞哪样?!她的手指头按在夏旺额头上,夏旺的额头如同刚挖开的井,汗水哗哗地流。辜大娘可不是好惹的主,一哭二闹三上吊,玩得溜得很。

我婆娘叫我垒点土,说是过几天栽窝葡萄在这里。夏旺身子往下蹲,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岔开。

想吃葡萄想疯了蛮?公家的地盘也敢挖!背时的去年要嫁接大门口那棵桃树,搞了几个来回,树桩桩都搞死了!背时婆娘,不得让人省心!

就在夏旺已经蹲不下去的时候,小区门口传来了大喇叭一样高亢的腔调。

搞哪样呢?光天化日抢别个男人嗦!有那么耐不住蛮?一串连珠炮的声音在院内炸响,雄浑又急促。

须臾之间,凤长义那肥胖的身躯已经伫立在夏旺面前。她一米八的个头,一百九十斤,圆圆的脑袋,头发全是打了卷儿,很精神地趴在那上面。满脸涨红,这天穿了一条蓝布碎花裙子,胸脯在剧烈起伏,如同一堵正要拆迁的老墙。

她把手里的一堆吃食砰地放在地上,伸手去抓辜大娘的肚子,一边往前蹭,一边狠狠地骂:骚婆娘,对老子的男人看得起得很啊!

辜大娘只好收回手来对付面前这个疯婆子,她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去阻挡凤长义那一双熊掌似的双手。一边忿忿道:你龟儿子怂恿男人乱挖乱搭,你还要点X脸不?

凤长义哪管这些,只把她往后推,一边推一边骂,不要给老子转弯抹角,老娘是欺负大的么?老娘是厦大的么?老娘告诉你,老子还没去过福建!气势汹汹,如同一座将倒的珠穆朗玛。

哐当,自行车被撞到,晃了几下,差点倒下。

辜大娘转了个身,手上已被这肥婆抓出了血印子。她去抓凤长义头上的毛卷,奈何矮了半个头,只够得到腮的位置;来都来了,总归留下点纪念,她手指弯成九十度,猛地扎下去。

凤长义这个回合吃了点亏,便去抢靠在墙边的铁锹。片刻到手,她抡起锹,猛地削过去。大奎和夏旺忙去阻挡,夏旺去得快些,屁股上正中一锹,哎呦一声坐在地上。

这时陆续有人围了过来,在小区巡逻的保安也闻讯赶来,围住凤长义。

都是一个小区的,莫冲动!

有事好好说,别动手!

……

辜大娘纳闷了起来,这公家的事儿,怎么变成她要动手了。

这时她老公走了过来,他开一辆桑塔纳,一进小区便看到了辜大娘。他忙按喇叭,然后下了车,快步走了过来。

他一边拉辜大娘,一边对她说,有什么事好生说,不要动气!

辜大娘指着地上那刚完事的工程,这小区下面都要修花园了。

那就找业委会投诉嘛!他拉了辜大娘正要往回走,背后传来凤长义洪亮的大嗓门:管你锤子事!还修花园,老娘要修水库!

辜大娘腾地转过身,要往前冲,被男人抓住了肩头,动弹不得。他挡到她身前,瞪大眼,指着凤长义那圆滚滚的脑袋,你再批跨!信不信老子踩油门撞死你?

凤长义动了动嘴,终是没有吐出话来。大奎捡起地上的吃食,叫二人收工回去。

众人陆续散去,小区院子里尘土飞扬……

凤长义三十七八岁,跟夏旺都曾经是市棉三厂的工人。两人个子相当,只是夏旺的体重比她轻了一半。八年前三厂倒闭,赔给了两人各两万遣散费。他们便学着别人的样子在商贸城租门市做生意,倒腾些袜子内衣,算是有个正经营生。这几年城乡一片繁荣,来钱也轻松,两人攒了十来万,又找亲戚朋友中几个相好的借了些,在青竹园买了套二手的套一,结束了自出厂后的租房生涯。

凤长义是市下面望城县的人,偏远得很,早些年曾有豺狼出没。她进厂子便给人讲过一岁半时被狼叼走的事情。那时她妈还在,她给她准备了一盘耙红苕,甜抿抿那种。别的娃都是半根一根的,她食量大,少了要哭,哭起来声音又大。有一回王寡妇从地头回来说是要找村会计算一笔账,二人一进屋,刚闩了门,她便放声高叫。会计开门探出头,她又安静下来,对着他呵呵笑。重新关门不到半分钟的工夫,她又扯天扯地地哇哇起来,会计再开门,四处一片安静……所幸那天会计裤兜里带了几颗水果糖,给她手里塞几颗,嘴里含一颗,才匆匆忙办完事。大人们收工回来,有几个鬼精鬼精的问她有没有见到听到干仗的声音,啊呜啊呜那种,她不明白,便摇头;从此队里给再给小孩子分红薯时,她的薯便明显多起来。

红薯多了是好事,但终于也带来了危险。就是那年冬天大人去修水库,她妈给她留下一大盘耙红苕的下午,她突然感觉耳旁热乎乎的。她把一根红薯拿在手里,嘴还没动,薯便没了。她把脑袋向后靠了靠,才发现身旁是一只大灰狼。他们一起吃完那盘红薯,她饱了,它意犹未尽。那狼看了看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吃食,便衔起她的衣领,往外面奔。

湾里传来放炮的声响,她从来没有这么快速地在山间穿行,便哇哇地嚎啕起来。那狼有些懵逼,以为自己衔了个大喇叭;再加上行了一段路程,脖子生疼生疼。它便坐在垭口的石头边喘息,就是在那个空挡,民兵连长给了灰狼一梭子,有血飙到她脸上、嘴巴里,咸咸的。

主要是八字大,命硬!她补充道。

在厂子上班的时候,凤长义和夏旺结了婚,生了大儿子。大儿子七岁时,厂子倒闭。一家人在宿舍挤了几个月,宿舍也被收回了,儿子在寒风中哇哇叫,便开始租房。

夏旺等三人回到青竹园七栋八楼的家。洗了手和脸,凤长义打开那一摞塑料袋子,一个个撑圆,放在桌子上。有卤毛肚,泡椒凤爪,酱牛肉,猪蹄子,还有一堆素菜。夏旺从冰箱里取出啤酒,用牙咬开。

你们先喝着,我去拌个茭头!那肥胖的身躯便挤进了厨房。

夏旺给她倒满一大盅啤酒,自己跟大奎先吃喝起来。他俩得先赶进度,凤长义啤酒能喝十二瓶,关键还不让人,要在坐的一路同行,少喝一口也算不了数。直到旁边的人歪七倒八,她自个儿大吃大喝起来,信心满满。

那棵葡萄苗上的叶长到巴掌大的时候,夏旺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家二叔;说是起了新房,叫他下周三回去喝酒。

他把档口的一些事又给凤长义重述了一遍。哪些客户直爽一些,那些客户牛脾气,那些客户好比价……凤长义嫌他啰嗦,兀自坐到窗前喝酒去了。妈的,忒啰嗦了,还像个男人不?好像一去就不回来了似的!她给自己嘴里塞了一口风干牛肉,继续在耳机里听音乐:

凉风轻轻吹到,悄然进了我衣襟

夏天偷去听不见声音

日子匆匆走过,倍令我有百感生

记挂那一片,景象缤纷

随风轻轻吹到你,步进了我的心

在一息间,改变我一生

付出多少热忱,也没法去计得真

却也不需再,惊惧风雨侵

吹呀吹 让这风吹……

夏旺就真的没有回来。他是周一下午去的长途车站,周二下午凤长义接到电话,他二叔在电话里急促地告诉她,那边有些紧急事需要她马上过去。她只想着夏旺肯定又跟人置气,闹出了乱子,兴许还进了局子。她招呼自家外甥女二妹关了档口,二人心急火燎地打车去了长途车站,刚好赶上最后一班客车。

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她在心里想。

车子到县城已经是黑夜,二叔已经在车站门口转了好几十个圈。她在朦胧之际,他已经叫她了,夏旺媳妇,夏旺媳妇!

她走过去,其实,这么多年,她跟夏旺去过二叔家没超过五次。

二叔把她扶上副驾,那个铺着竹垫的位置发出了痛苦的嘶吼。好不容易关上门,二叔跃身进了车斗,他探出上半个身子,来拉二妹。二妹无可奈何,手脚并用,爬了上去。路上的石子可能有碗口大,二妹感觉自己的屁股在路上不断开花、结果,又开花、又结果……

车子停在一处新房外,二叔熟练地翻下车,从副驾把她拽出来。

她揉了揉腿,再揉胳膊,看到面前架着两条长凳,上面似乎躺着一个人,上面盖着一张大白布。

她心里咯噔一声,这王八犊子,还搞出人命来了?

这时车斗上哇啦哇啦地叫,二叔叫二婶搬过来一架梯子。二妹哆哆嗦嗦下了车。

二叔走上前去,揭开盖着那尸半边脸的白布。凤长义瞪了一眼,脑海里一片空白,一百多斤的身躯要往后倒,幸好后面有八个壮小伙撑着。每个人都弓起了腿,手背青筋蹦起,额头淌出汹涌的汗。

二妹已经在一旁哇哇大哭起来。

乡人给凤长义掐了人中,灌了红糖水。搬出一把祖传的太师椅,扶她坐下。

二叔抖抖嗖嗖递上厚厚的一沓钱,约有两三万。她推了回去,睁开眼问他,这是为什么呢?

他,他,今天中午,爬上梁去,就,就……

吃了酒?她扬起杏眉。

有,有一瓶。二叔有些哆嗦。

嗨,就这样啊,不都是命么!她站起身来,太师椅喘息了半晌,终于安静。

该摆席摆席呗?她对他们说道。二妹瞪大了眼。

她指挥一帮大汉把夏旺移到新房后的竹林里,在第二天众人的乔迁大席后,把他带回了市里。

儿子在棺前烧纸磕头,她一杯杯往喉咙里灌白酒,闭上嘴,不呼吸,就没有酒味。

大奎多次来家里,除了深痛的吊唁,也有更多细心的关怀。她不想容忍那些礼教,只想细细地品味那些细腻忧伤,渐渐突破,奔向开朗。

在大奎数个夜晚未离开之后,张罡拦住了凤长义。

你跟这个大奎还是要搞清楚一些,免得风言风语。

这个也没有什么嘛!凤长义低低地说。张罡是夏旺舅父,以前杀人坐过牢,她不敢造次。

后面大奎似乎也听说了这个事情,便不再来了。

档口自然经营不下去了,毕竟凤长义做不到早起早睡。她在四处贴了招租启事:旺铺出租,因本人精力有限,忍痛出租电梯口旺铺,详情咨询……

在贴出去后第七天,果然有人加好友联系,当然加的是二妹的。但二妹也第一时间转告了她。

那就谈谈吧,她决定,都孤儿寡母了,有什么可考量的呢?

来人是省城做生意的,看起来不顺的样子,来本市过渡过渡。

一切都很顺利,签合同,交定金,付全款。她自己也远远观望过,其实也没有太好生意。当然,她也看了别家,大家都彼此彼此;那时她也看了报纸,上半年说的是经济要U形发展;后半年变成了L形。

能一起唱飞啊飞的人越来越少,要不升级做了奶奶,要不家里有变故不愿出门。

牛二刚给她介绍了自己的大舅子,马三豹!马三豹在市里的一家高档小区做保安队长,看起来牛高马大的样子。两家一起吃过一顿火锅,便让他们自由发展。

马三豹如同一只猴,成天天马行空,上窜下跳;总绕着凤长义,逗她开心。凤长义也有些莺莺燕燕,欲言不止。

但还是在一个冬日的凌晨,马三豹面色蜡黄,踉踉跄跄离开了青竹园。

她玩起零零交友,把自己唱歌喝酒的照片都发上去。

这天她的零零颤动了几下,她点开看,果然有人。

对方头像是一个长脸带胡须的,叫做勘大富。谈了好些天,她发现对方是个温文尔雅、有理想有志气之人。

双方约定在青竹园旁的好人家见面。凤长义早去了半小时,坐在橱窗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

不时,一辆二手凌志停在店外,一个中年男人走下车来。西装革履,仪态万千。

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进得店来,点了几个江湖菜,要了一瓶红酒……

儿子在外面找了媳妇,这不打紧,媳妇肚子还大了。

儿子找到她,新房先不谈了。双方都要工作,没几个时间着家。但,彩礼总得意思意思吧,酒席总得摆吧?!

她算了算,至少也得三十多万。她看了看自己存折,有三万六。

这天勘大富过来,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

她战战兢兢终于说完了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嗨,你不还有门市么,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就是了。

她按照勘大富的剧本,走进了这家已经租给别人的店铺。

对方笑脸相迎。

你这个啊,生意好哟!她满脸堆笑。

都还顺利吧,她笑得太夸张,屁股下的凳子趔趄了一下;房客也趔趄了一下。

我这个啊,最近有急事啊,你看,你也应该马上交租金了。行情也很不错嘛,你要不把门市转走,也就五十来万。她吸了一口烟,把嘴巴转了好几圈。

对方不知道她啥心思,不知道怎么接话。合同都签了,不都是一年一交么。

要不,你有没有什么意见啊?她狡黠地看了一眼房客。

这这……几十万,哪有这么多钱呢?

那好,最低要求,十天,一次性付三十万!其他的就当提前交房租!不行,下周搬走!

你这,这不合法吧!对方有些哆嗦。

不行,可以法院打官司啰!她吸完最后一口烟,扬长而去。

在她要求的最后一天,她的账户收到了三十万。

勘大富俨然成了她的人生导师。勘大富好养赛鸽,几次忽悠她,老娘的棺材板也成了鸽粮。

这天勘大富告诉她,马上赛鸽要进行行业比赛了,不如把铺子后面的租金收完,才能交上保证金。

她有些犹豫。

千载难逢!勘大富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她去找了租户,告诉他儿子要结婚了,如果付不上彩礼,这个事儿就黄了。

客户双眉紧锁,都一直亏,这个行情,哪里拿得出来啊。

既然也这么困难,要不,你就退租吧!她猛吸了一口烟,说得毫不犹豫。

哪能呢,客户喃喃自语,我这些货……

你可以贷款嘛!她想起了勘大富教她的话。其实她也明白,铺子的租金已经比别人贵一倍了;勘大富这是要吃干抹净。

如果月底不到位,我老公可能随时要过来收铺。她撂下最后一句话,摁了电梯,自己的身体刚好挤进去。电梯轰地关上门,下楼去了。

三十号晚上十一点五十八分,她的手机屏幕一亮,是一条入账信息。

勘大富在市郊的山上租了座山,养塞鸽。两人搬来密密麻麻的鸽笼,四处很空旷,方圆几里可以确定是无人居住。

但她好几次总感觉附近还有别的人。她把这种感觉细致地告诉了勘大富,勘大富摇摇头: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你命硬,有啥好怕的?


中秋前一天,她跟勘大富一起回青竹园,主要是采购一些补给。

凌志缓缓停下,勘大富步下车来。突然面孔浮起一阵惊恐,他的五官明显扭曲起来。他想返回车上,前面一辆大卡车已经冲到面前。

他仿佛就是空气,那车在他身上来回碾压了十余个来回,直到只见一摊泥。

凤长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慌张地往后退。

来人朝她稳稳走来,扬起右手,一把匕首向她迎面而来。

她捂着腹部,感觉到手心流出去一股暖流。渐渐地双眼开始迷糊起来,后背陆续发凉,重重的身体轰然倒地。

耳边隐约能听到恶狠狠地骂声:狗日的勘大富!老子的女人也敢动!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逃到哪里躲得过……

一颗熟透的葡萄掉下来,在她面前砸开了花;那些紫色的汁儿混进鲜红的血液中,一缕儿、一缕儿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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