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系列最后一篇赏读的是中篇小说《农民》。
原在莫斯科旅馆当仆役的尼古拉,因害病无法继续城里的生活,便带妻女回到家乡茹科沃养病。妻子奥莉加和十岁的女儿萨莎第一次来这样贫穷、落后的地方。大嫂玛丽亚常被酗酒的丈夫、尼古拉的大哥基里亚克殴打,除了老头子——尼古拉的父亲——偶加劝说,基本无人阻拦。老奶奶——尼古拉的母亲——包揽了一大家子的大部分活计,所以总在抱怨。现在尼古拉卧病在床,她便又多了个抱怨的理由。尼古拉死后,奥莉加决定带萨莎回莫斯科重新找份工作。母女俩踏上新的旅程。
茹科沃村里的认字青年都去城里当仆役。这种现象始于当初一个叫卢卡的本村农民,在莫斯科的食堂做侍役时,发展出“老乡带老乡”的模式。尽管在当地卢卡早已被奉为传奇,可他并未在茹科沃村真的书写神话,因为进城当仆役没有从本质上改善农民生活,或是提高他们对抗生活风险的能力。从十一岁进城当仆役,生病后只得回乡养病的尼古拉的经历可见一斑。反倒是给人们造成有且仅有一个选项的感觉。于是茹科沃村被附近一带居民称作下贱村或奴才村。故事和生活,便在这个奴才村展开了。
作者抓住各种有意义的细节向读者展示奴才村村民的生活。我们只消跟着文字,配合适当的想象,便能短暂地获得他处他者的生活经验。不只是对生活细节的描写,还有对如画风景的描绘,这种按照一定节奏地穿插叙述,令人还来不及在自然中喘息片刻,便又立刻投身进奴才村令人窒息的生活当中。此外,无论你从哪个章节进入,都能感受到自己只是穿越至奴才村在历史中的某个横剖面。在这里,时间同样地均匀流淌,只是比我们所在的现实世界,更早一些,更快一些。
……观赏日落,看金黄和绯红的天空怎样映在河面上,映在教堂的窗子上,映在空气中。空气柔和、沉静、难以形容的纯净,这在莫斯科是从来也没有的……柔和的亮光融解在空气里,昏暗的暮色很快地降下来。这当儿尼古拉的父母,两个干瘦的、驼背的、掉了牙的老人,身材一般高,回家来了……
作为一部群像小说,重要的是对一个群体的真实生活的文学反映。作者的情感,往往是超越简单的爱恨情仇,是更加复杂、深刻的。因而作者没有采用基于同情的叙事角度,聚焦贫穷、苦难大费笔墨,反倒在犹如“隔岸观火”的视角,写实出一副混乱、混沌的图景。当读者以为在火光中的人们应是慌忙地,他们却镇定,以为人们该是恐惧地,他们却安然。他们焦虑但有序。
圣母升天节晚上十点多,谢苗大叔家着火了。村长安契普醉醺醺地嚷着“娘儿们,姑娘们,拿水来”。原文说:
方才在小饭铺里闹酒的农民们……他们全醉了,不断地绊绊跌跌,脸上露出束手无策的神情,眼睛里泪汪汪的……妇女和姑娘跑下坡到泉水那儿,再提着装满水的大桶和小桶爬上坡,把水倒进机器里,再跑下坡去。女人们和男孩们用唧筒压水……村长把水龙带时而指着门,时而指着窗子……“真是一条好汉,安契普!”好些人的称赞声音嚷着。“加一把劲!”……一群农民站在旁边,什么也不干,瞧着火发呆。谁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们什么事也不会做。
谢苗大叔家的那场火,最后是河对岸地主庄园的少爷,大学生乔治带人带机器来扑灭的。什么也不做的农民中还有人出来阻挡。
某次,奥莉加去别的地方的教堂朝圣回来,想起村里的事,感到厌恶和痛苦:
到圣伊利亚节,他们喝酒。到圣母升天节,他们喝酒。到圣十字架节,他们喝酒。圣母节是茹科沃教区的节日,逢到这个节期,农民们一连喝三天酒。他们喝光了村社公积金五十卢布,然后还要挨家敛钱拿来喝酒……那三天,基里亚克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所有的东西,连帽子和靴子也在内,统统换酒喝了,而且死命地打玛丽亚,打得她昏过去,一定要往她头上浇水,她才能醒过来。事后,大家都觉得害臊,恶心。
在以上两个情节,作者讲述的就是贫穷生活以外的农民,荒诞愚昧。需补充的是,全文的“农民”一词,在俄语里应该是男性农民、农夫的意思,是有性别属性的词。但作者在全篇究竟是泛指,还是特指,需要从俄语原文去找答案。本文暂且不作性别区分。
那么,作者设置上述两个情节的目的,像在表达同情吗?
且看这奴才村的个个农民,酗酒、误事、还有暴力倾向,除了病恹恹躺在床上的尼古拉,单拎哪一个,像个弱势、受人同情的人。一群醉汉面对火灾手足无措,是女人小孩跑上跑下忙活。别人救火,他们光说加油,还阻挠来救火的少爷……
别说同情他们,作者仿佛都要达成既得利益集团的目的了——活该这些人贫穷。可作者是契诃夫,是一位始终和人民站在一起的伟大作家。一个始终和人民站在一起的人,必然会同女性,同孩子,同老人,同人民中的弱势群体站在一起。所以他能看见被家暴的玛丽亚;他能看见寄出没贴邮票的信的苦恼的小学徒万卡,能看见困得不行但不让睡觉的小保姆瓦丽卡;他能看见死了儿子、驾着一匹瘦马等在风雪中的约纳。他的写作素材随处可见,又仿佛随处不见。
别人看不见的,契诃夫能看见。他能看见这一个个可恶、愚昧、强势的农民,当他们聚在一起时,构成的却是一个如此弱势、不堪一击的群体。他写农民愚昧,但他并不认为思想的落后是农民的过错。在《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知识分子孟烦了曾亲眼目睹自己的战友锲而不舍地挥刀砍向敌人的装甲车。这举动现在看来不可思议。可当你读过费孝通的《文字下乡》《论知识阶级》等文献后,或许会觉察到人“理性”的真相——我们并非生来认字,并非生来就知道该如何对付坦克,并非生来就懂救火。机会有时间、空间、群体上的不平等,总之它是不平等的。做再多的劳动,也做不了老爷,农民苦闷啊。他们喝酒。他们喝酒,他们忘记苦闷。
但光是苦闷便借酒精麻木自己,这种脆弱只值二两同情。然而,人若非天生理性,又如何天生酗酒。《农民》不是契诃夫在书写同情,而是在表达他深切的忧虑。在揭晓他忧虑的根源前,来看个关于玛丽亚和奥莉加这对妯娌的情节。
她俩初次见面那天,醉酒的基里亚克便毒打了玛丽亚。她一声没吭就被打昏了去,鼻子里鲜血直流。感受到自己力量的基里亚克得意地抓住玛丽亚的胳膊,拉她到门口,直到看见尼古拉一家,才停住手,随后到圣像面前祷告。当晚,奥莉加到板棚里对玛丽亚说道:
“算了,算了,亲人儿……眼泪消不了愁!忍一忍就行了。《圣经》上说,谁要是打你的右脸,就把左脸也送上去……”
面对遭如此暴力对待的妯娌,奥莉加不是责备基里亚克的残暴,而是叫她忍耐。由此可见,酒精不过是将农民捆绑在一起的工具,宗教才是将他们打造成弱势群体的理由。宗教,掌管着奴才村的秩序,它又是谁的工具?这便是契诃夫忧虑的根源。
据说在旧俄语词典中,“农民(крестьянин)”一词被释义为“东正教徒、作为整体而存在的一类人,纳税的乡下人,农夫”。 奴才村的“农民性”建立在根深蒂固的宗教意识形态上,奴才村又不过是时代的缩影。历史经验表明,我们无法否认宗教对人的规训作用。当宗教成为人们认知世界的唯一方式时,我们的思想价值观将十分单一,并最终导致对真实世界认识能力的退化。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农民无论多么贫穷,也要花光所有的钱庆祝圣母的节日。我们可以看到,农民永远无法认识到,将他们聚在一起的不是信仰,而是贫穷的枷锁。农民无法认识到,被压迫本身是有力量的,他们的团结是有力量的。
体制和历史创造出这样苦闷的群体,宗教叫他们安分守己。可他们只是向上唯唯诺诺,却把恶意都对准了彼此和更弱者,因为再强大的宗教也无法感化极端的贫穷。不过这便足矣,已经符合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了。可对于活生生的人来说,生活不该是除了忍耐还是忍耐。充满神性的奥莉加,嘴里讲出的却是最没人性的话。
可虔诚的农民哪会知道,最终审判他们的,会是他们自己。
某日,老奶奶揍了因贪玩没看好菜园的萨莎,还打了莫特卡。那时正值斋期,忌荤腥。莫特卡趁老奶奶不在,将牛奶倒在她的面包皮上。
老奶奶回到小木房里来,又吃她的面包皮。这当儿萨莎和莫特卡坐在炉台上瞧着她,心里暗暗高兴,因为她已经吃了荤腥,现在包管要下地狱了。
老奶奶每天都在生气,嫌弃卧病在床的亲生儿子尼古拉,嫌弃所有的人。她的恶意不光抵消了她的勤劳,多得溢出来的部分还连带着她整个人一起,遭自己的信仰审判。莫特卡何许人也?她是玛丽亚的女儿。除此之外,这个名字有“上帝的礼物”之意。那么,这只能是上帝送给尼古拉的礼物。
基里亚克每次酗酒都将玛丽亚打得鼻青脸肿,导致玛丽亚每回在教堂听见神父高声说到“玛——丽亚”时,都忍不住打冷颤。被殴打的玛丽亚,只是那个跟他生育了十三个孩子、活下六个的,玛丽亚吗?一方面,基里亚克是“弱者怯懦,却挥刀向更弱者”的充分诠释;一个信徒被另一个信徒殴打,打碎的是宗教拯救苦难的幻象。另一方面,作者是否借着信徒的手,在暴打那个从未施恩于这些信徒的,一个为满足统治阶级利益而存在的虚伪符号,暴打那个藏在制度、宗教背后,操纵人民幸福的始作俑者,顶层设计师呢。
后来,明明认得周围三十俄里内所有医生、医士的老奶奶,请了个教堂执事介绍的、做过军医士的犹太小老头给尼古拉治病。犹太人给尼古拉先放了十二罐血,然后又放了十二罐血。尼古拉流淌出的是生命,可在围观的人看来,那是疾病。尼古拉越来越冷,没能活过次日清晨。在穷人看来,穷人的生命,本就是一种疾病吗?
每逢一个家庭里有人害很久的病,没有养好的希望了……所有那些跟他贴近的人都胆怯地、悄悄地在心底里盼望着他死,只有小孩子才害怕亲近的人会死……
都说了,再强大的宗教也无法感化极端的贫穷。同理,即使再高贵的神落到奴才村,也要为自己的生存担忧。毕竟这是个只信符号,只画符号,只搞仪式的地方,他们认不得真正的神,他们只认识神职人员嘴里的神,只认识教义里提到的神,谁能解答他们眼下的痛苦,谁便是神。所以卢卡可能是神,奥莉加却不是。可奥莉加不是更有神性吗?
《福音书》里有很多内容奥莉加无法看懂,可她仍每天念,为不明所以的神圣句子感动得泪流满面。她向往富贵人家,认为他们都有与自身所拥有的财富地位相配的品德——贫穷和富贵皆是上帝的意志。她训练出一种不切实际的大爱,仁慈却无真正的怜悯。她简直是神在奴才村的代言人。
可奴才村把卢卡奉作传奇,却没看见神的代言人就在自己身边。这便是农民的矛盾所在。他们明明那么现实,却又甘心侍奉那无用的主,明明向往天堂,却无时不让自己生活在地狱。无意亵渎任何宗教,只是宗教的意义不该成了规训穷人的工具。宗教本该是种解释世界的哲学,是在人理解自己的生存和尊严的权利后,在人基本理解世界和人类社会的运作规律后,凭自我意志选择的信仰。而非本末倒置。
在经历奴才村的人事物后,奥莉加的神性动摇了。第一次是前文引用的情节一,第二次是尼古拉死后,她动身离开奴才村时的反思:这些农民互相害怕和怀疑,没有尊重,他们灌醉自己灌醉人民,他们总在别的群体面前,同自己人作对。有钱有势的人是不可能帮助人的,他们自己就粗野、不老实……
这不是坏事,神性动摇的奥莉加终于有了人性,她产生了真正的怜悯。
农民。不错,跟他们一块儿生活是可怕的……他们跟普通人一样受苦,流泪,而且在他们的生活里没有一件事无法使人谅解。劳动是繁重的……任何帮助也得不到,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寻求帮助……现在,她可怜所有这些人,为他们难过。
真正怜悯人的,从来都是人自己。真正害人的,从来也都是人自己。
最后,奥莉加带着萨莎踏上新的旅程,她们很快便忘了茹科沃的一切。萨莎学着奥莉加叫喊道一段以基督之名的乞讨话……不知她们的结局如何,只是萨莎年纪尚小,又正处社会改革阶段,希望她能够接受宗教以外的科学文化教育。
至此,契诃夫赏读系列告一段落。通过这一系列赏读,我们也看见作者随着人生、社会阶段的不同产生的心理变化。从最初讽刺官场的虚伪,到怜悯穷人的苦难,再到看见群体的困境,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为弱者发声的斗志却愈加激昂。他的故事有短篇的讥讽,还有长篇的深思。他的深思里没有呼喊,而是充满呼吸,他将故事平静地摊开在读者的空气中。每一个读懂契诃夫的人,都将为自己的浅薄感到罪恶,因为我们哪一个不曾在别人的苦难里汲取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