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

天下叫燕儿的女子何其多。她,只是众多燕儿中的一个。

我要说的燕儿,是我小学时的同桌。“一身乌黑光亮的羽毛,一对俊俏轻快的翅膀,加上剪刀似的尾巴,凑成了活泼机灵的小燕子。”语文课上,当同学们齐声朗读着郑振铎所写的《燕子》时,眼神都齐刷刷的看向了她。

燕儿头发从小就黑油油的,个子瘦瘦长长的,两个小腿细的出奇,走起来轻盈的很,真有几分身轻如燕的感觉。活泼机灵的小燕儿跳绳,跳远,跳高,踢毽子,样样在行。每天,一到下课或放学后的玩乐时间,我们都喜欢和燕儿一起玩耍,看她蹦来蹦去的样子真像那同名的小鸟,灵动曼妙,像在跳一曲欢快悦耳的圆舞曲。

“杨燕儿———”随着一声中年女人的尖厉呼叫,小燕子圆舞曲戛然而止。那声音是一道魔咒,生动机灵的燕儿立刻被人点了穴道般直挺挺的怔住。又像是展翅的飞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给冲淋着了,唰的一下全身变得湿漉而凝重,起先扑闪闪的眼神,也瞬间变得黯然无光。这一声“把飞燕变怂燕”的凄厉催命call来自杨燕儿的妈妈。她一定是要燕儿回家帮着干活儿了。有时是要生火做饭,有时要是洗衣洗碗,有时则要求背着竹篓出门打猪草……反正总有做不完的家务活儿。

妈妈一喊,燕儿必须火速归家。要是行动迟缓了,就会立马迎来妈妈一顿劈头盖脑的臭骂。那些话可不是一个妈妈对女儿的教育,而是恶狠狠、毒辣辣的乡村绝骂,汇集了地方汉语言系统里对女性身份侮辱的所有词汇。

燕儿家就在大马路北面的一条宽阔的乡村小道旁,有时过路的年轻妈妈看不下去,会红着脸表达意见:哎,嫂子,你这骂得都是些什么啊。那可是你女儿啊。但更多好事的亲戚熟人则去逗挨骂的燕子:哎呀,燕儿,你怎么又不听你妈妈的话啦?

燕儿通常不吭声的。她只能闷头做事。偶尔也会抬头看一眼她哥哥。比她大三岁的哥哥有时在看武侠小说,有时在做数学题。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和他的那群伙伴玩的正嗨。在燕儿的记忆里,妈妈从不骂哥哥,更不会指挥哥哥干各种家务。

作为杨燕儿的好朋友我们会为她愤愤不平,而燕儿对于我们的义愤填膺却轻描淡写的回答:“我哥哥读书好,我又不喜欢读书。”燕儿学习成绩的确不好。每次考试都得抄她我的试卷。老师也是心照不宣,考试时都把她的位置安排在我和另一个好成绩的同学中间。自从八岁开始,燕儿每天早上都会起很早,帮妈妈生火做饭。十岁后,基本上她家每天的早餐就全部由她独立包干了。当别的小朋友都在琅琅晨读时,她在切菜、洗碗、喂猪。所以,她其实也没有多少时间用于学习。而且,忙忙碌碌晚睡早起的她经常在课堂上睡着了……

女孩子们正玩在兴头上,燕儿就这样被她妈妈一声叫唤给带走了。剩下几个甚是扫兴而无趣。有次,我和其他小伙伴壮着胆子找燕儿妈妈理论:“嬢嬢,你为啥子不准杨燕儿和我们耍嘛?”

杨燕儿妈妈端着一个圆圆的、铺满了金黄玉米粒的簸箕,正准备拿到太阳底下去翻晒。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们几个一眼,没好气的说:“耍,耍,耍!一天到晚就晓得耍,女娃儿不学到做事,以后哪个要?!嫁出去了都要遭别个绝!!”遭绝是我们的家乡话,就是挨骂的意思。我们都知道杨燕儿妈妈骂人很厉害,而小姑娘几个肯定不想挨她骂,只好灰溜溜的赶紧跑掉。

我曾傻乎乎地问燕儿,“你真的喜欢你妈妈吗?”在我心目中,她那个妈就是一个没文化的泼妇嘛,对燕儿一点都不好,那时的我很有一些个人的主见。我觉得燕儿应该反抗,比如可以离家出走。但我也知道燕儿对妈妈惟命是从,从不说半个不字。面对我火辣辣的问题,她没有直接回答。燕儿抿了抿嘴巴,说:我喜欢我爸爸。杨燕儿爸爸是一个泥工匠,早出晚归的,很少和燕儿说上话。但爸爸手头宽裕时,常常都会给她五毛或者一块钱。燕儿有了钱,就会买来一两包巧克力味道的炒瓜子,或者几块泡泡糖与我们几个好成绩的分享,目的当然是方便以后再继续抄功课。

就这样,燕儿抄着我们的功课和试卷,考进了初中。此时燕儿已经开始发育。个子更高,头发更黑,身材更曲致,步履也更轻盈。跟她并排一起走时,有时我真感觉自己像个矮冬瓜。而燕儿则是一只有着长长脖子的白天鹅。不过,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抄我作业。所以,我们依然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大约开学两个月多一点,燕儿收到一封情书。情书是放在燕儿的外套背后的连衣帽里的,在放学路上被我第一个发现。我们都不知道这封信是什么。于是,燕儿在放学高峰期,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下直接打开了那封信。顷刻,只见她满脸通红红,一把把信塞进衣服兜里。看到她心慌意乱的样子,我忍不住好奇地喵了一眼,就在她要收起来的一瞬间,扫到三个大字:我爱你!

就像踩响了地雷一样,顿时我也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心狂跳不止,好像跟她一起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这几个字对那个年纪是多么敏感啊!一路上我们两个都不知谈什么了,带着各自惊涛骇浪的心情,一语不发回各自的家。第二天,她偷偷告诉我,写情书的人是她班上的学习委员!我好奇地问她写了什么?她扭扭捏捏地笑道:他说我是最美的女孩,还说要以后非我不娶。燕儿说话时,我看到她黑色眸子里似乎有一道奇彩的亮光,眼框里盈盈的泛着一点水雾。那一刻,不知道为何我有点羡慕她。

一天,她趁着路上没什么人了,悄悄地给我看了学习委员赠给她的一张明信片,上面抄写了四句古诗,题目叫《燕子》。很多年后,我在别的地方读到了这首诗的全文:春夏戏庭落,冬日余空巢。忆昔南地暖,岂惧山水遥。我来高亭上,月明愈寂寥。槛外冰未解,相思满长宵。

她的学习委员只抄录了最后四句。当时我们都以为这是他的学习委员自己原创的。我想:好浪漫啊!要是有人也给我写这样柔肠寸断的诗就好了!虽然我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年级前茅,可从没有遇到一个才华四溢的男生为我写下如此意味绵长的情诗啊。

燕儿读不通这首诗,她连巢字都不认识,而且还把“槛外冰”读成“蓝外冰”!

但她说她喜欢那句“相思满长宵”,我感觉到燕儿的神情有几分得意。她一定觉得喜欢自己的人这么有才华,实在荣耀!看她反复地念了几遍,很是陶醉。我有点反感她的花痴样,便打击她:“好像在电视剧看到过这句话。肯定是琼瑶小说里的。她就喜欢情啊爱啊的。好低级!”

那个年代,人们一边鄙夷着琼瑶编织的爱情幻境,又一边热切的向往着期盼着。不管是琼瑶的小说,还是根据琼瑶的言情小说改编的连续剧,个个看得津津有味,却又要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批判者的姿态。我也人云亦云,怪腔怪调,故作深沉,故意抛下这句狠话。

燕儿楞了,她一定没料到我会用低级这个词来评判她如视珍宝的爱情。但我一向又是那么地“学识渊博”,她似乎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于是不再吭声。然而,相思这个词实在太大胆了,她怕被人发现。她带着万般的不舍,一点一点把那张卡片撕成了碎片;又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碎片扔进了路旁的臭水沟里。

已进入秋末初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天空灰灰白白的,没有什么云彩。院子里,人们用一些竹竿支撑着,把新洗的床单晾晒在并不热烈的阳光之下,空气里弥漫着白猫牌洗衣粉的香气。我带着随身听去找燕儿,想让她听听小旋风林志颖出的新专辑。在一张淡蓝色的花布床单背后我找到燕儿,她一个人躲在那里,眼神里荡漾着的又是那种我看不懂的奇彩异光。我不喜欢那道光。那光让我感觉她很陌生,好像她不再是我的同类。她的脚下又是一堆碎纸片。这时,一阵风吹来,吹起的碎纸在半空中矮矮地翻飞,像一群有气无力的白色小蛾。风有些凉意。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清醒地意识到我和她可能再也玩不到一起了。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了。在我眼里,她俨然已是一个女人。

说也奇怪,没有了我的援助,燕子的学习成绩反而没有那么差了。第一学年的期末考试,竟然拿到了班上第五名的成绩。学习委员仍然不断的给她抄诗写信,而从未听说燕子回过信。也许她不知道说些什么给他好,她回应给他的,只有红红的脸,藏藏躲躲的笑。有时,还有拿腔拿调的淑女范儿。

冬天很快过去。春天来了,公路两旁的泡桐树开了好多粉紫色和白色的花。接着是夏天,还是那几颗泡桐树,却长出了许多绿叶,像宽大的手掌。树叶筛下片片阳光,天空静默不语,只有一大片醉人的蓝,染得人心澄澈无暇。那一年,我也是无暇顾及燕儿和她的爱情了。我疯狂地迷上台湾中广流行网的电台节目,天天追着新歌听。有人说暑假里看到他俩在白塔公园约会了。管她呢!我再没有去找燕儿玩了。而燕儿本来就很少主动找我玩。所以后来,我们几乎没有再说话了。

有一天,燕儿班上一个同学递给一张《我本善良》主演邵美琪的海报,说是燕儿让她转交的。那一阵,同学们都说我长的像邵美琪。想必,燕儿也听说了。可她为什么要送我这个了?想和我和好吗?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和那个学习委员究竟怎样了。有传言说学习委员被他老爸狠揍了一顿,后来就没有找过她。还有传言说他俩去了太蓬山的观音庙,两人对着菩萨起誓一辈子不分开……哪个真?哪个假?谁知道?我只知道燕儿妈妈肯定是不会让燕子去读高中的。而那个学习委员成绩一直很好,他家人的期望想必是要考大学的……

果不出我所料,初三那年燕儿根本就没有参加中考,就听从妈妈的安排外出打工了。燕儿哥哥没有考上大学,准备复读。家里还想盖新房子,经济上的缺口很大。如同她八岁起为全家人洗衣做饭一样,燕儿注定需要为家庭的建设与发展继续效力。

我不知道燕儿是哪天离开家乡的。她没有来同我告别。听人说,她请了几个同学到饭馆里搓了一顿,算是道别。也是几个成绩不太好的人。还有几个男生。她没有请我。知道她已远走时,是一个下午。从窗外望出去,也是一个灰白灰白的阴天。我抬头看着贴在书桌正上方的海报里的邵美琪。她眉如剑,眸如星,也直勾勾的看着我。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失落。尽管我也很久不和燕儿说话,但真的知道她已远走高飞时,竟然一种悲从心来,然后鼻子一阵发酸,忍不住趴着桌子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不是像听随身听那么简单可以自由操控。它们一旦打开on便没有off,也没有暂停,更没法倒带。只能听它一直不停地向前播放,播放……

燕儿与我的早年交集基本就止于此了。

我所知道的的这位燕儿,就像许许多多普通乡村女孩一样,她们默默地出生,没有庆典;悄然地长大,没有传奇。她后来怎样呢?我知之甚少。只是听说她妈妈常对左邻右舍们炫耀,燕儿又寄钱回来了。一千,两千,每月都是不小的数目。越是不被疼爱的女儿,越是孝顺。这在中国的多子女家庭里已是司空见惯的景象。即使是通过压榨女儿的收入,来养活家中不争气的儿子这类事件,在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上也会是合情合理的;就算如今问几个已出嫁的女儿凑些钱来帮宝贝儿子买房子讨媳妇,在田野乡村里也根本不会是什么奇闻。

靠着燕儿的汇款,她们家很快盖起了两层新楼。新楼盖好时,燕儿回来了。还带了一个远乡的青年。那年,杨燕儿应该刚刚18岁。她妈妈拖着腹部明显隆起的杨燕儿找到我在乡里当干部的母亲说了好半天的悄悄话,接着我的母亲找人帮燕儿修改了年龄,办了结婚证,还办了几桌简单的酒席。那时我早因求学而离开了家乡,而没有看到她做新娘的样子。听我母亲说没过几个月燕儿就生下一个孩子,燕儿是在娘家附近的一个早没有人居住的、破败的草房子里生产和坐月子的。燕儿妈妈不允许她把孩子生在娘屋里,说那不吉利。还听说,自从结婚酒席后,那远乡青年一次也没再露面。燕儿出了月子把孩子扔给了自己妈妈,又再次远走高飞了。

过了十多年,一次回老家,在大表姐开的小超市斜对面的一个茶馆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燕儿。她坐在那家茶馆很显眼的位置,依然很瘦,头发却已染成县城里时髦的栗色,带着金耳环和金项链,抹着鲜艳的口红,上身是红色的小西服,里面一件白色镂空打底衣,下面是黑色的百褶超短裙,细细长长的腿套着黑色网格丝袜。她驾着二郎腿,抖着脚,脚上穿着一双细高跟红色尖头皮鞋。她和几个妇人正搓着麻将。她的身边有一个大约三岁左右的女娃。女娃手里玩着一瓶鲜橙多。

大表姐磕着瓜子,走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晓得哦?杨燕儿又结婚啰。这个女娃儿是跟现在的老公生的。杨燕儿那个老公啊,你晓不晓得是哪个?说起你估计认得,说是他们以前读初中的时候就耍过朋友的。那个娃儿没考起大学,他爸有关系,把他弄到林业局上班。本来也是结了婚的。有一年杨燕儿回来参加同学会,两个人旧情复燃了。都离了婚,又结婚。不过她现在这个老公不老实的很。杨燕儿把他莫法……”

正听着,只见街对面那小女娃可能想喝饮料,却一不小心把瓶子打翻了。身上,地上,全是黏糊糊的一团橙黄色的浓液。霎时,便响起了燕儿的高声怒骂:“背时娃儿你做啥子嘛!天天都做些遭绝的事!这么皮哪个要你?!”同时,几个连续的巴掌重重地打在孩子的头上。奇怪的是,女孩并没有哭。黑黑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面,怔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模样,直让我想起当年被妈妈吼呆住的小燕儿。

此时已是那一年的四月底。天气逐渐转热。我一身冷汗站在大表姐的小超市门口,感觉有一丝恍惚。歌舞升平的街头,凤凰传奇柔柔地歌唱:……萤火虫点亮夜的星光,谁为我添一件梦的衣裳,推开那扇心窗远远地望,谁采下那一朵昨日的忧伤……

一直以来,对凤凰传奇的歌并无感觉。而在那一刻竟有些许动容。

默默的听着那唱词,远远地看着燕儿,我终是没有勇气喊出她的名字。

天下叫燕儿的女子何其多,曾让我为其流泪的只有杨燕儿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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