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就在昨天。
嗯——其实是今天才发现的。
1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因为当我意识到死亡来临的时候,就已经找不到你了,可我知道你也已经察觉到了这一切。
昨天我很累,走着走着撞上了一盏路灯,我爬起来,揉了揉发疼的脑袋,继续往前走,我记得我穿了一双白色板鞋,上面刺着橘色的花朵,没有叶子,如果有的话,我想应该是蓝色的吧,我喜欢蓝色和橘色的搭配。
鞋子踩在马路上是有声音的,一种轻微的摩擦声。被碾碎的沙土也有声音,是一种被压迫到极端的爆裂声。爆裂的粉尘会展现在阳光下,可惜我没有看到阳光。对,昨天下雨,你看了天气预报,说是早上会下雨的,可是你知道的,天气预报总是没那么精准,以至于到了晚上,我都没有淋到雨。
夜晚的天是黑的,像是盖了一个巨大的黑色面罩,以至于我看不到它被满腹的雨水憋胀是如何痛苦,没有月亮,夜的灯光们也看不到,他们都是太阳的仿造品。
路上的行人带着自己被扭曲的影子匆匆忙忙地行走,路旁的彩灯整齐划一地亮出高饱和的绿色,接着是与之同色调的青色,蓝色,紫色,红色……我在人行道一旁的石凳上坐着,从天空散开的潮气使我的牛仔裤黏糊糊的,我讨厌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脸上盖了一张浸了水的纸,严严实实地粘在脸上,令人喘不过气,像是饱和度和明度都很低的灰色,我自来讨厌灰色。
我应该用绿色,我一直喜欢绿色,以浅淡的绿色作底,插上几幅动物的图片,图片的背景都是草地,再做一些简明清晰地排版,想来也会比较适宜,客户是卖动物药品的,既然他不喜欢红色,以绿色为主色调的新年台历设计,应该也不算太过违和,可还要用什么颜色呢?
我正琢磨着,人影交叠的时空中出现一个干瘦的老人,她正走向我。
她背着手,裤子是咖啡色为边,浅咖色作里的小碎格设计莫代尔棉的裤子,在裤子行走的一起一落之间,约略能勾勒出她那两条干瘦的腿的轮廓,她很瘦,瘦得有些可怜,弓着背,上身是深褐色的碎花短袖,跟裤子是一个料子,她张腿迈向我,步伐微晃又极为轻快。
我张着大眼,身体不自觉移到了凳子一角,她没有看我,自觉坐到了凳子的另一侧。一股尿骚味隐隐笼罩住我,我想那是源于她,可是好奇怪,我并不因此而反感她。
有一束光,源自于一辆路旁转弯的车,车灯很亮,亮得发苦,像是从奶奶藏起来的咸菜罐里倒出的,已经完全发毛发白的咸菜底,我没有去尝,却感觉到了它的苦。那辆车的灯光是改装过的,一定是,否则我们的身体怎么会被那发苦的白光隐隐穿透呢?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卷曲的栗色头发好像也浅了些,有些凌乱分叉的发梢已无处遁形,我记得我刚剪了头发,可它长得好快,看来还要抽时间去剪一下,去哪家理发店呢,还去以前那家吧,那家的理发师都很有礼貌,还有一个长得特别帅,可是他长得是什么样子来着,我皱起眉头,突然想不起来了,大概会是蓝色的样子吧,我又想。
我转头看那个老人,她正盯着即将离去的车灯看,黑色的瞳孔里只有一束光,面色是呆滞的。她留的是短发,黑白相间,发丝极细,有些油垢,发尾有不顺畅的修剪痕迹,想来是家人帮她剪的。
白光消失后,从天上下两滴雨来,落到我手背上,有些凉,至少比空气凉,触到的肌肤毛孔极敏感地闭合,我摸了摸身旁的帆布口袋,摸到了手机,口红,笔记本,纸巾,钥匙和散粉,没有伞。
我起身时,雨渐渐被众人感知,行人携影脚步匆匆,有人打开伞,有人跑了起来从我身旁经过,一股凉风吹过我,我好像记得天气预报说最近开始降温了,于是我裹紧自己的大衣,临走前看向身旁的穿短袖的老人,她的着装好像与这个季节不太搭调,我确实是刚发现的,她正抬头呆滞地看向我。
“是深秋了。”我说。
2
我习惯起得早,刷牙洗脸再化一个简单的妆,最近下巴长了两颗痘,怎么遮也遮不住,又加盖两层遮暇,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好的,可仍刻意注重外表,尽管没有人会注意到我。
我自来将自己形容为一个幽灵,一个活着的幽灵,因为长相太过普通,智商一般,性格内向又拒绝朋友,所以我时常看起来比较孤独。当我走在路上,陌生的行人不会注意到我,除了不会撞到我身上之外,他们根本不会意识到我的存在。我不会因此感伤,相反会觉得幸运,我是自在的,不被关注也不被束缚,像脱离世界的存在。
同往常一样,今天我赶了早班的地铁,大家大都低着头看手机,窗户里是他们恒久的冷漠的脸,透着散着白气的凉意,我像身处一室冰窟,也或许,只是今天的气温更低了。意识在我从黑色的窗户上捕捉到那个衰老的面孔时停滞了一下,在我反复比对辨别过后,确定那张脸是昨天见过的——那个坐在我身旁的老婆婆。
她没有看向我,她仍穿着昨天的衣服,她仍旧眼神呆滞,她可能在回想什么重要的事,她一定遗忘了一些事,我觉得。
到站后我走了大概二百米的路,来到嘉源大厦,电梯里人很少,至少现在是的,一对情侣牵着手,在侧面照镜子,应该是情侣的,他们的卫衣是粉蓝两色的情侣装。
我打卡进到公司,现在还没有什么人,我看到了办公室里的明姐,向她挥了挥手,她并没有理我。我的工位在一个角落,最近明姐给了我好几个单子,分别是几个食品包装,公司轮值的包年海报,和台历设计,台历客户又发了新的设计要求,提前摒弃了“绿色”的概念,包装客户构造了一个颜色解放的构想。我拧拧眉头,头顶一根神经紧地发颤。对于颜色,我的认知自来是野蛮的,就像它们带给我的,颜色本身也是野蛮的,不受控制是它们的本性,而我只能充当观赏者,无权支配颜色是后天形成的,越来越严重,没有什么道理,也没有人能够理解。就像有的人分不清左右两只鞋子,仍可以靠运气和习惯穿对,但过程是痛苦的。
不知道人是在什么时候多起来的,屋子里传来鼠标哒哒哒哒的声响也越来越宏大,除此之外的安静迅速地缠住我,我滚动鼠标浏览网站上的知名设计寻找灵感,却并无所获,脑袋因焦躁而冒汗,头痛牵引胃腑发恶。我站起来,发现四周并没有人,鼠标的宏响源自记忆的角落,我关掉浏览页面,关掉文件夹和设计软件,在电脑的右下角看到了属于今天的标志——星期六。
你看啊,我怎么学了你健忘的习性,你这个糟糕的家伙,什么好习惯也没影响到我。
临走前我留了一封辞职信,我无法想象一个无法支配颜色的我,怎样通过折磨自己获得生存的权利,我做不到,做不到在痛苦中活着。
可从来,我都在接受父母的立场,像是一场无声的绑架案,小到我要买的衣服,大到我的人生规划,无一不是父母的规则,除了我的职业,那是我唯一一次自我选择,可是却失败了。我在要原谅自己的同时更重要的其实是让父母原谅我的失败,那我接下来必定要接受他们的安排,那是我要面对的。
所以我决定回家,向父母宣明自己的立场,我想我们的选择是相同的,因为你同我一样勇敢。
3
对家的记忆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门前的两棵丁香树开花了,花的颜色一棵发白,一棵发紫。其实好奇怪不是吗,春天开花的树,却在深秋绽放,可在浓郁的香气拢住我的时候,我就接受了所有不寻常的存在。
院子很长,到处种着果树和花朵,石榴树,枣树,柿子树,兰花,夹竹桃,文竹……枸杞也在开花,接下来长出红色的果实。
我在东屋门前站了一会,推开了掉漆的木门,里面没有人,接着我看到了文竹后面的北屋。
北屋是奶奶的居所,那个冷漠的老太婆,常常责骂我们摘了她未成熟的果子,责怪我们让院里的土地皮开肉绽,她时常板着脸,眼睛挤得小小的,看着我们在院子里玩完跳房子的游戏,接着趁我们不注意,将画出的房子的轮廓用小脚踩平。同学都被她的冷漠吓跑了,至少看起来是的,否则同学为什么会孤立我呢?
我好害怕,不敢上前,我想进屋问问奶奶,是否知道爸妈和姐姐弟弟的去处,我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二姐被送人了,我也在别人家长大,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家里有个儿子,听说是奶奶的坚持,可我知道,她也是受害者。
文竹后面的有些曝光的青色木门好像有些掉色,屋内的景象隔着泛旧的绿色珠帘洞开向我,有些黑,像深邃而遥远的洞。我走上前,敲了敲门,屋内没有回声。
我轻轻撩开绿色珠帘,发出不刺耳的泠泠声,屋内景象跟记忆中的没有什么差别,靠在墙角的大床,黑色缺了一个小角的茶几,底端破皮的沙发,还有床边的两个浅咖的大柜子,柜子的门扇上是奶奶亲手画的花鸟图,我想做设计师的意志正是从那里而来。电视是带后脑勺的那种,银灰色的,进门的墙面上贴着李若彤版的小龙女剧照,屋内还有因常年积攒的尘垢和未洗净的汗衣残留在空气中的腐臭味。
奶奶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果盘,将果盘里最大的一颗开裂的石榴递给我,“这个给你弟弟。”她说。
我点头答应着,拿着奶奶递过来的石榴,安静地坐下来看着她,“可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嗯。”她点着头,头发稀少,发丝极细,有些油垢。“先看会电视吧。”她极瘦的微微弓着的身子随着小脚的移动快速来到银灰色的电视前,按了右下角被按得发白的按钮。
接着她坐在床边,从床头柜里掏出了一包有些融化的糖和一个稍大些的石榴递给我,“吃吧!”
可是我好像记得……我好像记起,在这多年之后的一个晚上的十点钟,我和弟弟在屋子里坐着吃石榴,听到了爸爸和姑姑的哭喊,他们说奶奶死了。
家里来了好多人,他们摘下姐姐结婚时留下的红色贴纸,满屋子挂满了白布,姑姑用手巾盖住奶奶的脸,脱下奶奶身上的衣服换上了奶奶亲自缝制的留了十几年的寿衣,我没有看到她的脸,我似乎遗忘了,我的眼睛里雾蒙蒙的,我双手抬着她还残留余温的尸体,给她穿上了最后的新衣。
屋子里来了好多人,我们在奶奶的尸体旁守着,这是我第一次有了保护奶奶的欲望,她没有能力再保护自己,心存邪念的看客会因她的弱小和自己的恶趣味去掀开被子偷看她死去的脸,第一次我发现原来我爱她,我要保护她,可能仅仅是她给我取了名字,或者某种我所不易捕捉到的爱,一直在心里。
奶奶仍旧坐在床边看电视,电视里不时呲呲地冒出一条条灰色的线,她仍穿着她最爱穿的那身衣服,我想起她总是在清晨站在文竹下面漱口,在嘴里咕嘟几下,再将漱口水咽进去,我和姐姐常常躲在门后面偷笑她。我们都不是很喜欢她,她很古怪又执拗,听外人说她曾害死过自己的一个女儿——我们的三姑姑小时候发了高烧被送到医院,可是当医生拿出输液管来,奶奶害怕地抱着女儿,死活不让扎针,爷爷就是那样死的,新医学的手段使她害怕,她想保护女儿,可是三姑姑最后还是死了。
衰老后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有人说因为她从前太爱算计所致,他们都说爷爷是早早被她气死的,她跟爷爷的姐弟无法相处,但她爱她的女儿们,非常爱。在患病之后她常常乱走,嘴里总是咕囔着说要回家,村庄里人人都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好心的人们会将她送回来,就连放学的学生也会自觉将她牵回我家,可只有我们明白她寻找的从来不是这个家,她总是想回到年少时的老家寻找她早已亡故的亲人,她仍希望得到自己父母的爱,因为我们总是能在那条路上找到匆忙赶路的她。算起来她应该是我幼时孤独的始作俑者,可没有突破思想的桎梏并不是她的错,或许她也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
她又尿湿了裤子,蓬头垢面得有些可怜,忙碌的爸爸和姑姑商量着雇了保姆,她仍旧会往那条路走。有些保姆是邪恶的,比如趁着她的失智而伤害她,为此家人换个好多保姆。可她的病并未好转,她无意识地抚摸床边,认不清任何亲人,瘦弱露骨的两条腿从没有一刻停止活动,她好像要去干什么的,可是她又忘记了。后来她在多个器官衰竭的危险面前捡回了一条命,她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小小的,有些混浊,她爱吐痰,吐到被子上,有些可恶,也有些可怜。
4
你听说过玄奘的故事吗,对——我们好像一起看了那本书,玄奘在沙漠里行走,他自己一个人,在长久的风沙的弥漫中,在长久的脱离群体的孤独中,他幻想出了一只猴子,一头猪,还有好多妖怪……
“虚假的!”你用理智警示我,“《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作品是虚构的。”
我知道的,我是说,人在孤独中,会得到什么?
你挠挠头没有回答,仅在一秒钟的思考后手指不自觉地翻开了下一页。问题或许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我却知道你的答案——你得到了我。
可我是谁,你没有确切告诉我,或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凄冷的秋风吹散我的头发,我来到一个从未到过的公园,坐在衰败的荷花池边,显得有些孤独。
有个老人走向我,坐到我的身边,她仍旧穿着过去的衣服——那是她死前常穿的衣服——已经被我遗忘的奶奶,就坐到了我的身边。
她没有说话,我们都没有说话,她伸出她的手来——那双干枯瘦小的骨节分明的手在微微发颤。
我也伸过了手去,是温暖的,她的手心仍旧是温暖的,同过去一样,不管是严厉的,自私的,还是温柔或可恶的她——她的手心仍是温暖的。
我觉得我找到了,纵使会遗忘,灵魂仍会跟随被潜藏的意志寻找到自己的亲人,也或许是她找到了我。我相信她会带我走的,去往属于我们的天堂,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我觉得我找到并得到了,我在孤独游荡中所寻找的——归属和爱——尽管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尸体——你仍在世间行走。
希望你不要因“尸体”这个称呼而生气,我自来以为我是你的灵魂,以此来衬托自己的高傲,尽管我知道你脱离我的存在仍旧可以生存和独立思考。
而事实上我在离开你之后就会消亡——我好像从来,都只属于孤独的幻想——这是世界给我的身份,可你从来没有认同过。
你应该已经坐在回家的公车上,窗外的风景像过去一样在你眼睛里快速划去,你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你焦急等待最后的结果。
“妈,我辞职了。”你大声地说,好像在阐明自己的立场。
“好,”妈妈说着,脸上露出温柔的笑,“你决定了就好。”她没有再要求你,而是选择了放开。
你流泪了,你的人生开始属于你自己了,可是那一刻你感觉到了遁入陌生时空的无措,你喊我,重复喊我,嘴边喊我,心里也在喊我。可你应该比我更早知道我的离去——你在头部撞到路灯的时候就已经分离了我——我死了,也终将死去,因为你还活着,现实仍在继续。就像玄奘会到达终点,取得真经,猴子和妖怪也会被他忘记。
以你的意识幻化出实体的我,很幸运在脱离你之后又以游魂的形式存在了一日,也将要消失,可你不要害怕,奶奶会带我走的,我爱你,而你——那么勇敢的你,会得到爱,也会爱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