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
有天根这么一个人到殷阳这个地方来玩,到了“蓼水之上”碰到一个没得名字的人,就向他请教”怎么样治天下?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
无名人说,嘿,你滚!你真脏得很,要问也问一个好的问题,怎么问治天下这样一个不痛快的问题!
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
我啊!现在自己正“与造物者为人”,与天地合一,我现在正跟能够造万物这个功能合一呢!换句话说,我正在恢复生命的本能。“厌”,有时候也烦起来,烦起来怎么办呢?“则又乘夫莽眇之鸟”,这个鸟是假设的,就是讲天地这个空间、太空。莽是苍苍莽莽,眇是看不见的,就是这么一个鸟。这个鸟并不是真的鸟,游于太虚之上,游于虚空之中。“以出六极之外”,六极就是古代所讲的时空的观念,宇宙的观念。东南西北上下谓之六极,超过这个时空以外,到什么地方去玩呢?“而游无何有之乡”,到达一个空都没有的地方,“以处圹埌之野”, “圹埌”也是假托的,有一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到无量无边这个圹野里去玩。
这里有两段观念,第一是说我正跟形而上的道体,能超万物的那个功能合一,正在这个境界里头,懒得答复人世间的事情。得道的人永远都是很舒服吗?有时候蛮讨厌的。讨厌什么?讨厌自己!当我们讨厌自己时,到哪里去玩呢?他说到一个空空洞洞,四顾无人的那个境界里玩。
第二是讲修道的方法,永远做到空的境界。这个修道的方法,他这样形容,是讲什么呢?调心。任何悟道得道的人,有没有烦恼?有烦恼,圣人的烦恼。所以悟道以后必须修道。修个什么呢?调心而已;所以一切的方法,不管怎么样高明的方法,总而言之,一个名词,调心。调整自己的心境。
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
“帠”字是讲道理。你来问我“以治天下”,怎么治理天下的道理,你想用这个仁慈的观念,来感动我的道心吧!“又复问”,又问无名人,问怎么修道,无名人就讲了一个道理。
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世界上一切学问,一切的知识,修养的方法,也都是一个名词“调心”,调整我们的心境,使它永远平安,就是这个作用。调心的道理,庄子用的名词是“游心”。
人的个性、心境,喜欢悠游自在,但是人类把自己的思想情绪搞得很紧张,反而不能悠游自在,所以不能逍遥不得自由。“汝游心于淡”,你必须修养调整自己的心境,使心境永远是淡泊的。淡就是没有味道,咸甜苦辣酸都没有,也就是心清如水。我们后世的形容,说得道的人止水澄清,像一片止水一样的安详寂静,这就是淡的境界。这一句话,后世有一句名言,是诸葛亮讲的,“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这一句话,就是根据《庄子》这里来的。
游心于淡的修养方法,是合气于漠,是广漠之野,什么都没有,修养到这个时候,“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人就顺天地自然之理生活着,没有一点私心,无我相,无私心自然就是大公嘛!只要人修养到无私,“而天下治矣”。天下自然太平了,何必要有什么方法领导治理天下!
要如何领导得好呢?只要你做到这三点,第一点,淡泊以明志,游心于淡,自己没有要求;要做到一切游心于淡才行。第二点,合气于漠,生命的本能修养到空、定的境界,然后起用。第三点,顺乎自然而无私,只要人人无私,这个天下自然大治了。
( 天根在殷阳游览,走到蓼水岸边,恰巧碰见无名人,便问道:“请问治理天下的办法。”
无名人说:“走开!你这鄙陋的人,为何问这些令人不快的问题!我正要和造物者结伴遨游,厌烦了就要乘像鸟一样的轻盈清虚的气流,飞出天地四方之外,畅游于无何有之乡,歇息于广阔无边的旷野。你又为什么用治理天下的梦话来触动我的心呢?”
天根再次询问。无名人说:“你的心神要安于淡漠,你的形气要合于虚寂,顺着万物的自然本性而不掺杂私意,天下就可以大治了。”)
聪明努力不一定行
阳子居见老耼(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去看老子:有一个人“向疾强梁”,疾是脑筋反应得快,第一等聪明。“强梁”,身体精神非常的健康强壮。“物彻”,任何东西,只要眼睛一看,都懂了,透彻得很;“疏明”,这个胸襟很开阔,万事很明白。而且这个人又学道不倦,不勉强自己,随时提醒自己在修道。“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这样可以做一个治世的圣人,治世的帝王吧!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
老子说,这个马马虎虎,算是一个人就是了,如果说够得上圣人之道的,他还早呢!“胥易技系”,这一种人啊!他已经把人性中不是真的圣情,用过度了,变易了;看起来,与普通人很不一样;他的技术已经散了,不是整体;“劳形”,虽然聪明,这个生命不是完整的,自己很劳苦,这样的人,还是“劳形怵心”,他心里头有忧患,随时都觉得不好。
庄子也讲“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的名言。巧者,是指能干的人,聪明有学问的人,他们又劳苦烦恼又多。笨笨的一样都不能的,这个人最舒服,也一无所求。“蔬食而邀游”,吃饱了饭菜,一天悠哉游哉,睡睡觉,打打坐,什么事情都可以不干。“泛若不系之舟”,悠哉游哉,好像在没有人的船上漂来漂去。世界上有不少这样的人,不要修道,他已经是道了。
真正的明王之治
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
这就是老庄之道,道家的思想。这样的人,比他为明王,他没有直说这个不行,老子没有下断语;换句话说,这样的人不是人性的自然,他已经把人性雕刻了,加上后天的做假,已经把人性支离破碎了。
再进一步说,“且也”,并且“虎豹之文来田”,老虎、豹子身上长的花纹,皮毛又好又美;“田”,古代叫做田猎,到野外去打猎。为什么猎人非要杀掉虎、豹不可呢?因为它身上的皮好,做了皮袄穿上很暖和,而且花纹很高明,所以老虎、豹子的这条命,是因为身上的皮毛引来残杀而送掉的。
“猨狙之便”,猨狙是猴子里的一种,身体很灵便,在树上跳来跳去,因为灵便,人把它捉来养,教它变把戏,或者关在动物园。“执之狗”, 狗因为鼻子很灵敏,所以被人养成猎犬。就是因为有用,才招来祸害。“来藉”就是被人家用绳子拴起来。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子说,这样就是高明的皇帝,就是圣帝明王。老子说的这个道理,只能够悟,不能够讲。
“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这个阳子问老子,明王治天下怎么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为老百姓做事,爱人爱天下的功劳,功盖天下。“而似”,好像自己不占有,就是老子所讲的,以身为天下先,你肯牺牲自己的,天下自然归心;不肯牺牲自己的,你一个人也活不了。所以人能为大家而生活,自己才有生活,这就是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
“化贷万物”,贷是假借。借用道德的感化,是爱是仁慈及于万物,“而民弗恃”,人民觉得心理上没什么害怕。“有莫举名,使物自喜”,他也用不着标榜自己的功德与声望,而天下个个都喜爱他。
下面一句最重要,历代帝王拿来做秘诀的四个字,“立乎不测”,究竟有多高、多深、多伟大,是你想象不到的,估计不了的。这就是说圣帝明王的心理,你是没有办法去猜测的,因为他立乎不测之地,唯有得道的才做得到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那是真正的道了,真做到了那样可以学道了,游心于无有者也,最后游心在空灵的境界。
(阳子居见到老聃,问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做事敏捷果敢,看问题透彻明达,学道勤奋不倦。像这种人,可以和圣明之王相比吗?”
老聃说:“这样的人在圣人看来,不过就像有才智的小吏掌管占卜的小官,被自己的技艺所困,终身劳其形体,担惊受怕罢了。况且像虎豹由于皮有花纹而招来捕猎,猕猴由于灵便、猎狗由于会捉狐狸而招来拘系。这种情况,能够和圣明之王相比拟吗?”
阳子居脸色突变,惭愧地说:“请问圣明之王是如何治理天下的呢?”
老聃说:“圣明之王治理天下,功绩布满天下却好像与自己无关;化育万物而百姓却不觉得有所依赖;有功德却无法去称谓,而让万物欣然自得;自己立于不可测见的地位,生活在至虚无为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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