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在外多年,被问及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你的老家在哪里?是南方还是北方?我时常迷惑,我的家乡肯定不是南方,因为家乡没有南方的山清水秀,但也肯定不是北方,北方在我的浅薄认知中,是个寒冷的、地很多、山很多的地方,那个地方有大片的土地,广阔的田野,一眼望不到边的、连绵不断的山脉。
很多年后,我真的去了北方,土地果然很多,那大片的豆子,成片的高粱地、苞米地,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土地、沙土地,那规模巨大的蔬菜大棚,那些在蓝天下安静矗立的山脉,都诉说着北方土地所有者的豪气,和北方人豪迈性格的来源。
而我的家乡,每个人只有一亩多地,那一亩多地,我曾经拥有,但拥有的时候并不在意,反而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那片土地,甚至花费了很大的代价,就为了离开那片土地。
家乡四周没有高大的山,只有很矮的土坡。所以先生说我是山里穷孩子的时候,我总是不认可,因为我从小并没有见过高山的样子,我的家也没有在山脚下。当又有人说我的家乡很穷困,是个山区的时候,我就会辩解,我的家乡没有山啊!我小的时候也没有吃不上饭的时候啊!
是的,我生活的地方没有山,那是平原上不大不小的一个村庄。村子的东边和西边是两个土坡,土坡都不高。通往西坡的路有些徒峭,但也只是几分钟就可以爬上去,那条上坡的小路虽然有些狭窄和危险,但真的说不上险峻。山坡下一条小河,几个跳跃就可以跨过去,流淌了十几年,后来干涸了。
东坡很矮,就比村子高一点点的地势。东坡和西坡上其实还有很多村子,就在离我们村子土地不远的地方,据说那里都很穷。这个穷可能是相对于我们山坡下生活的人来说吧!因为那时候,山坡上的女孩子都想嫁到平地上来。
初中时候,一个女同学就来自西坡的一个小村子。她沉默寡言,几乎不买任何日用品,自己背着粮食换的粮票就用来吃饭。不像我们会买很多零食。这个女同学很努力,但她似乎并不聪明,即使那么努力成绩也是一般。这个女同学现在生活在一个大城市里,听说事业还不错。她当年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
村子的南边隔着一块土地之后是另个一个村子,这块土地并不大,走路两分钟就能丈量完距离。村子的北边隔了更大的一块土地之后,有另一个村子,之后是更多个村子,这块土地在我小时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
村子里过去有多少户人,现在有多少户人,我不知道,但听别人说我的村子是个大村子,我想应该是的吧。因为我记忆中这个村子有很多条街,每条街有很多户人家,有很多条街我一直都没有去过。
我长大的那半条街就有20户左右人家,这半条街一半的人家我有些熟悉,还有一半的人我仅仅有印象,他们的家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就是神秘的世界。另外那半条街,在我儿时就是另一个世界,有些遥远的世界,所以不熟悉。
我先从半条街的一边说起。挨着路边的第一家,家庭富裕,父亲会放电影,也是个电工,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比我大四五岁,跟我同名,这不稀奇,我们一条街上跟我叫一个名字不止这一个。这家的女主人很和蔼,小时候他家屋里会放电影,用投影的那种设备投在白墙上,我们小孩子感觉非常神奇,经爱会跑去他家蹭电影看,看的是什么没有一点印象了。但他家院子的整洁,和他家屋里阔气的摆设,给我童年还是留下了不少记忆。
第二家是我的大伯家,大伯的父亲,跟我爷爷是亲兄弟。大伯在小学教历史,五年级时候教我,同时也是小学校长。大伯说话很严肃,教课一丝不苟。大娘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我似乎很喜欢她,我的耳朵眼就是大娘给我扎的。那时候扎耳朵眼很原始,没有现在的设备,砰的一下就扎进去了,也不疼。
那时候大娘先用黄豆捻我的耳朵垂,等耳朵垂麻木了就拿缝衣针直接穿过去,大娘穿针之前有没有消毒我不知道,但穿针的那个当下是不疼的。只不过大娘当时手可能是抖了一下,导致我的一个耳朵眼被扎得有些偏,直到现在,这个耳朵带耳环的时候,还需要左右试探后,才能穿过来。
第三家是一个独自居住的大娘,据说她的子女都在大城市工作,她自己一个人守着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小时候总看到她独自出门跟大家聊几句,然后就回家了,据说她有糖尿病,很多种食物都不能吃,所以她越来越瘦。没几年大娘去世,她去世之后,大院子给了一对年轻夫妇居住。
这对年轻夫妇就是第一家的大儿子两口子。因为是对门邻居,我叫这个男孩哥,跟他的媳妇叫嫂子,这个年轻嫂子很漂亮也很活泼,很好客。于是,我经常就会跑去跟这个嫂子玩,玩什么也不记得了,就是很喜欢跟她在一起。也不知道大人会不会烦我,反正我自己是玩的很开心。
第四家在我眼里是很有意思的一家,这家有个儿子是在部队当兵的,男孩很帅气。部队复员回来后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媳妇,但这个媳妇总嫌弃他们家穷,隔三差五,这个家就会发生一次争吵。农村的邻居都亲如一家人,似乎并不避嫌,有啥事,我们都会知道,但并不会笑话他们。
这个漂亮的嫂子,嗓门很大,身材也高大,每当她当着我们街坊邻居的面,数落她自己嫁的不好的时候,我们只能竖起耳朵听着,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茬。
第五家是我从来没有去过的一家,似乎是村里的什么干部,据说家里条件很好。
跟这家相隔的几家,没有我的同龄人,所以就没有去过他们家。但这半条街的最后一家人,却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他家的女主人不知什么原因很早就去世了,留下男人和三个孩子,一个男孩,两个女孩。而最小的女儿跟我同岁。
这个小女儿有个习惯,没事的时候就舔嘴唇,她每天没事的时候就舔嘴唇,时间长了,嘴唇就呈现出一种不好看的红色,让人看着很不舒服。我们同龄,偶尔会在一起玩,也会说她,但她一会儿就会忘记,还会继续舔嘴唇。
我好像是七八岁的那一年,这个小女孩突然不见了。听大人说她去赶集,被人拐跑了。从那之后,我时不时会想起她,想她到了哪里了呢?会不会过着好一点的生活,她已经没有了妈妈,现在又没有了家人,她的命怎么会那么苦呢?
这个家庭似乎是苦难的代名词。小女儿走失后,家里的男孩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但突然有一天,听说这个家的男人被车轧死了,就在自己的家里。原来这个男人躺在车下修车,他的孩子跑上车玩耍,不小心发动了车子,车子往后倒,就把躺在车下的男人给轧死了。这可能就是我们说的祸不单行吧。
以上是这半条街的半条街的人家故事。另外半条街的第一家,也就是苦难人家的对面的那一家,家庭条件似乎不好,从外面看是很破败的院落,连着几家都是一样的情况,有一家每年春节过后都要拉着一辆架子车出门讨馒头。
河南的春节有个风俗习惯是蒸大馒头,蒸很多的、很大的馒头,放在一个很大的圆簸箩里,每天吃的时候,让热气再馏一下。他们家从来不蒸馒头,都是出门讨要。也不知道他会去哪些村子,反正没有空手回来过。
在这半条街的中间有一户人家,是后搬来的,他家有个女儿比我大两岁,我反正也缺玩伴,偶尔就去她家里找她玩,她的家庭是个很普通的家庭,家里是很普通的摆设。我记得每次去她家,就喜欢蹲在她家的门槛上,跟她聊天。
老家的风俗,农村的屋子,除了楼房,其它的屋子都会有半腿高的门槛,大多是用木头做的。我至今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蹲门槛,好像是很好玩的感觉。这是否也算是个怪癖。
这个女孩子学习成绩不好,她小学毕业去了北京,做了保姆。当时我是多么羡慕她,她能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北京在我那时候看来,就是天边一样遥远和神奇的地方。她好像没待几年就回来了,回来之后说话不再是土话,而是很蹩脚的普通话。她不再跟我玩耍,我们成了陌生人。
这个女孩后来在农村结了婚,听说生了一对双胞胎,过着很不错的生活。
女孩的邻居家是医生,但医生常年不在家,我几乎不去他家,但是站在我家的平房上,能看到医生家有一个大大的后院,那个院子常年是空荡荡的。
医生家的隔壁人家是我最熟悉的一户人家,也是我小时候的一个乐园。这一家跟我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我们两家的墙壁上有个洞,听父母说,他们以前会从洞里互相传递东西吃。
这家的男主人是小学校长,在我大伯去世之后,他就成了我们村小学的校长。女主人是从很远的山里嫁过来的,很爱美,很会说话,也会传闲话,但人心不坏,而且很勤劳很能干,我叫他们叔叔、婶婶。
他家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后来又抱养了一个小男孩。叔叔有一个弟弟很出息,在大城市工作,在大城市安家落户。叔叔有好几个妹妹,条件有好的有不好的,有长得漂亮的有长得一般的。这几个妹妹后来也是有了各自不同的人生轨道。其中一个最漂亮的妹妹,后来出轨一个有一点权势的人,离婚之后那个人给她买了房子,她自己带着她私生的孩子自己生活。
那时候觉得叔叔家的生活很精彩,像一个个故事一样。那时候看他们家很多事情不能理解。
叔叔很孝顺,他们一家人都很孝顺,因此这家的奶奶很长寿。我的奶奶已经去世三十多年,而这个奶奶至今还健在。每每想起这个奶奶,就能想起奶奶的笑容,更是惊讶奶奶的长寿,不管她的子女怎么闹,都是她的孩子,她就是好好的活着,让孩子们每年都能叫声妈。她能如此长寿,我每每想起就会慨叹。如果现在的奶奶再见到我,还会认识我吗?
叔叔家的气氛是很温馨的,院子里种过一丛竹子,我很喜欢,没事就去他家里玩。这家的大儿子后来娶了媳妇,媳妇也是个好性格的人,跟我这个小孩子也玩得来。这家的女儿跟我的姐姐同岁,也能玩一玩。
叔叔的家,在我现在看来,是个神奇的地方。其实叔叔后来也有些小心思,但不识字的婶婶就当不知道。很久之后,那个家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婶婶虽然不识字,但她真的是有生活智慧的人。
这半条街就是这些人家,在我长大的岁月里,形成我最初的人生记忆,很温暖的记忆。一年四季,春暖花开,秋去冬来,一直都在那里,守着我长大。
今天为什么会写下这些,琐琐碎碎的这些。是因为昨天看了作家史铁生写的那些故事。 他笔下那些故事中的人物,都很渺小,都很卑微,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努力地活着。他笔下的世界是一个残缺的世界,那些盲人、侏儒、因伤因病失去一条腿的、失去脊髓的,只能一辈子躺在床上的,那些昨天还是健康人的,但一眨眼世界就变了天。
那些曾经还拥有的希望,一瞬间就破灭,仅仅是一分钟的时间,世界就变了。那些曾经看到的繁华和美好,都归于平静和寂寞和没有颜色的生活,是多么无望和凄凉。
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生命,他们的世界,注定了跟常人不同,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依然努力的活着,给自己制造希望活着。
史铁生笔下不是一个个故事,而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这些普通人的生活和感受,对我们来说,也有意义。有网友留言说,他的书读来会有些沉重,确实如此,但这些沉重,也是真实的生活,正因为沉重,才让我们对人生有更多的理解,有更深的领悟,才让我们更珍惜我们当下拥有的一切事物,更让我们敬重生活,因为活着不易,每个生命都应该值得珍惜。
很多年后,我返乡,再次登上我家的楼。我家这座曾经方圆百里最高的楼,现在已经被四周更高的楼包围。现在农家的楼已经有三层、四层。我曾经同学家的院子被我另一个同学买下来,变成了一个崭新的现代院落。
当我站在我家有些破败的门口,跟我同学聊天的时候,父亲走出来,瞪我一眼,让我回家。在他眼里,我依然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或许他让我回家,是因为羞愧,我如今的家已经不是当年的家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这个样子。
人生真是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惊喜。我对面家的小儿子,就是电工的孩子,曾经在市里打工的时候,跟一个城里的女孩子相恋,但两家人都不同意这门亲事,最后不了了之。后来男孩仓促结婚,娶了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但没多久不知道为什么就离婚了。
听说他又结了婚,有了孩子,生活过得很不错。当他媳妇走出家门,我愣了,原来他这个媳妇是我小学的同学,来自邻村。这个女孩子当年瘦瘦小小,没事时候总爱提裤子,长相也是不好看,总被其他同学嘲笑。而他在我看来,是个十足的帅小伙呢。可是这两个人,如今是一家人,并且能够生活在一起,这就是缘分。
今天的内容或许对看到这篇文章的人来说,没有意义,但对我来说,有意义,它是我的生活,我的过去,我曾经美好的、真实的一段生活记忆。
写下这些简单的文字,致敬我看过的书,致敬我人生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致敬每一个曾在这个世界存在、依然在这个世界努力生活的每一人。
生活不管是如何一张面孔,我们都应该认真对待和珍惜,现在的生命不管是如何一种存在的状态,都值得我们用敬畏的心去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