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


“大帅有令,明日乃对狄夷最后一战,一战之后,老兵返乡,新兵入营!”

传令兵坐在高马上,手持令旗,声音一波一波传过整个营地,城关上空的风呼啸盘旋,卷起沙子,也卷走了传令兵未了的声音,飞上茫茫苍穹,终究消逝在关外漫延千里的黄沙之中。

城中,老兵们三三五五依着土墙蜷缩在地上,墩厚的城墙挡住了狄夷狂暴的铁蹄,却挡不住塞上肆虐的风沙。风沙卷起枯草,落在老兵们的头上,手上,以及那残破的甲衣里。谁都没有动一下,枪、戟、刀、剑散乱地丢在脚边,漫城的斜阳下,倒是显得愈加静了。散乱簇堆的人群中,谁都看不出一丝解甲归乡的欣喜和兴奋。当然,除了他们眼中滚滚打转的泪水。

八年了,八年,让一个个少年走向成熟,让一个个壮汉磨灭志气,同样也让一个个生命走向衰灭。一切都仿佛从无走到了有,又好似从有走向了灭。八年了,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战役,多少次冒着风沙,顶着苦寒的冲锋和战斗。刀枪剑戟,热血汗水,当这一切都被时间磨灭消散,岁月又会如何为剩下的生命铺陈一条继续走下去的道路呢?

十三努力想让自己半躺着的身躯靠起来,可早已酥麻的腿却完全使不上劲,他伸手拿过靠在墙角的一杆破枪,支在地上,终于把上半身直了起来,背倚着墙。

他微微闭眼,叹了一口气,仿佛还在消化着刚才那吹散在风里的消息。

半晌,终究睁开了眼,抖了抖破甲衣上沉积的沙子,然后从头发里扯下一根杂草,就势衔在了嘴里。

书生两眼望着天,不知在想着什么,口中喃喃自语,却又听不清,不知是又在发哪门子“之乎者也”的感叹,手中紧捏着几根杂草,搓作一团,又在指间不停地搅着。

老千依旧靠着,双眼微寐,放任着那漫天呼啸的风沙不停卷成圈,摔在自己身上。

郭老儿还是抱着那把跟随自己多年的铁刀,老脸来回地蹭着刀面,额头深深的褶子夹着沙子,刮得刀面轻轻作响。

兄弟们谁都没有起身,静静地保持着本有的姿势,城关塞上的风沙,却又愈发呜呜作响起来。

十三想打破着沉寂,可话到了嘴边心里却又泛着虚,不经意间又咽回肚里。

忽听书生微微吟道:“大日黄沙嘉峪关,抬眼千山人未还。须得他朝访归客,肠断天涯,山已非山。”

书生的声音如一张残破的大网,粘到了众人的心中,却又忽地散开,终究消融,让人心中愁闷。书生有名,名唤楚归。娘亲取的,可大伙儿喊书生喊得久了,原名早已忘却。

老千仿佛扯到了话头,嚷道:“什么劳什子眼啊穿的,听着让爷们憋屈,我说书生,你就不会唱个好妹妹俏坐床头,等哥哥回家独解温柔的曲儿,也让兄弟们乐呵乐呵。”

书生闻言,脸色微红,却被老千看见,一阵哈哈大笑。

沉寂的空气中终于泛起了丝丝生气,众兵卒也有的笑了起来,却不留神,泪水就滚落下来,忙抬衣袖去拭。

十三扭转了头,只作不见。

老千捋起衣袖,朝两眼猛揩几下,口中兀自嚷着:“老子只笑了几声,没成想让沙子迷了眼。”

郭老儿将怀里的铁刀搁在膝上,笑骂道:“你小子懂个球,你王老千也就只不过光会撒撒唾沫星子,和着些黑灶灰算是闻过了墨味,白活了你娘的三十多年。”

众人大笑一阵,老千也不恼,跟着憨憨笑了几声,郭老儿是营中年纪最大的老兵,见多识广,兄弟们对他都很尊敬。一阵笑罢,郭老儿转眼望着十三,道:“十三,咋不吱声?”

十三回过神来,继而活动了几下腿脚,微微笑道:“你们聊着,我到后面转转。”

老千不敢怼他,十三是有本事的人,说起来,老千还挺佩服他的。

郭老儿望着十三走远,老眼中透出几分莫名的颜色,好久,回过头又道:“明儿一战之后,就能回家了,大伙儿盼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等今天吗,咋都不说话了呢?”

一言既出,刚有些人声的老兵群里突有安静了下来,老千实在挨不住,大叫:“娘的,打一仗就回家,都这般窝囊干么?”

伴着他的骂声,众人心中一阵悸动,忽听一人低声咕哝道:“明日一战,能不能活着还难说——”

活着,活着——

书生将手中的草更加狠命地揉着,郭老儿也沉静了下来,两只老眼死死盯住自己的铁刀。

“妈的,李胖子,你说什么?”老千一声怪叫,忽然跳了起来,朝李胖子扑了过去,扭打起来。

李胖子并不胖,相反,瘦得可怜,或许他曾经胖过。

老千的拳头一拳一拳落了下去,李胖子没有躲,也没有叫,虽然老千的拳头看似劲大,落到身上却又轻的可怜。

空气中仿佛只剩下那种轻微的拳头摩擦皮肉的声音,仿佛慈爱的母亲在轻轻怕打着即将熟睡的孩子。良久,等到书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拉开二人时,却又发现二人都在笑,无声却又张大着嘴的笑。

活着,八年来到底经历了多少次战争,他们已经不曾记得,只知道每次都是把头悬在裤腰带上,如一颗熟透却又干瘪的果实,摇摇欲坠。八年来,上千兄弟就剩下他们这不到百人的老兵团,谁都不知道明朝是死是活,但谁都期望着明朝能够回家。

若不今朝死,且作明日归。

十三躲在墙侧,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却终究抬起衣袖,轻轻拭去眼角早已沉积的泪水。

天空,依旧一片苍茫颜色。

血阳穹空下,十三痴痴道:“盈儿,八年了,你在哪儿啊?”

八年前,中原皇帝为了逞耀武力,发动对狄夷战争,从而打破了中原与外疆百年来以嘉峪关为界的和平。八年来,虽屡次进攻,但收效甚微,双方互有胜负,中原军队偶有小胜,却终被狄夷铁蹄夺回,于是两国始终守着嘉峪关的平衡线,未有寸进。倒是中原皇帝愈战愈勇,在国内大兴兵役,派往边关,每次万千役夫,但最终等待他们的却只能是死亡,或者更加渺茫的未来。

十三这一队便是当年第一批征调的役卒,当时来时尚有千余人,如今却只剩下他们这不到百人的小队,都已成老兵。

夕阳已落,天光晦暗。

兵士们到校场集合,发放米粥后,微作整顿,便各自返营休息了,养精蓄锐,以备明日之战。回营前,将帅照例为兵卒们训话,然后副统领袁呈宏整队发令,十三是他们这队的大队长,最后领队回营。

塞上的月光尤其亮,如寒霜般为大地镀上了一层银光。塞上的夜很冷,郭老儿抚着腰间的刀伤微微呻吟,声音很轻,却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那处刀伤是多年前战斗时留下的,虽已痊愈,但当时伤口颇深,每当夜晚天寒时疼痛仍会如寒芒沁出,痛不可当。

十三睡不着,便坐了起来,老千仍是不住翻身,还带着极响的呼噜,书生静静睡在一角,一动不动,偶尔会蹦出几句梦话,叫着“杀身成仁”,却又不住喃喃唤着“娘亲”“娘亲”。

十三起身,来到营外,望着月色下的城关之景,微微发愣。

不知名的虫豸却在这等清寒的地方突然叫个不停,十三听着心烦,顺手捻过一根杂草,出手如电,带着深深劲气朝声音源处射了过去,一时间又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噼里啪啦的火把燃烧声。

忽听后方脚步声起,十三扭头一瞧,只见郭老儿按住腰肋走了出来,眼光却没瞧他,只是盯住月光下的天色。半晌,道:“书生又想家了,口中一个劲唤着娘亲。”

十三心中一恸,道:“到底是读书人。”

郭老儿又道:“老千那小子也想家了,他家中还有个媳妇和儿子。”

十三没有接话,心中却突地开始发酸发沉。

“这么多年了,媳妇不知还是不是自己的媳妇,儿子却是早已不识得亲爹了。”郭老儿说完,转过头来望着十三,问道:“你呢,想家不想?”

十三微微苦笑,郭老儿没有等待十三的答案,犹自言道:“知道我这腰间的刀伤是如何来的吗?”

十三微一错愕,道:“你不是说是战场上与狄夷厮杀的时候留下的吗?”

郭老儿道:“是在战场上,可不单是狄夷,帐篷被撕破的时候,好多人啊——”郭老儿眼神渐显悠远,仿若沉入了记忆的深海。

“漫天的黑影,满耳都是兵刃碰撞和马蹄践踏的声音,血撒得到处都是,溅得我满头满脸,我躲过了一枪,却没躲过背后袭来的刀。真可惜啊,真可惜没把我砍死,可他们——老婆子,儿子,媳妇,还有刚满月的孙子——”

郭老儿终究无以为继,忍住满眼的泪水,摸着腰间的铁刀哽咽着:“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把卡在我腰肋间的刀,只剩下它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早已分辨不出是从哪里传来,轻若蚊吟,仿佛来自天外,又好似就在耳边。

十三转过头来,拭尽泪水,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无畏的力量,只听他咬牙道:“放心吧,明日出征,我们都会无恙,谁也不会死,谁也不能死!”

同样的夜色之下,远处高大威严的帅营之中,一片灯火通明。忽地灯光一暗,却是一人入帐。安静的月色下,除了塞上偶尔扬起的风沙,一切都显得冷峭不已。只听端坐于白虎帅椅上的人朝来人睨了一眼,沉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来人微一迟疑,终道:“虎贲营随时候命,只待帅座军令一下,便可行动!”

白虎椅上那人听完,道:“好,袁将军,终望一切马到功成!”说着,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那袁将军一看之下,心中微寒,双臂却毫不迟疑,只见他猛一抱拳——

“悉听帅座号令!”

“你打哪里来?”

“什么?”

“从来不会有人主动来到这边荒之地服这门子苦役,而你,却恰恰是个例外!”

“我,来自江湖。”

“武林人士?”

“江湖,那个有人的地方。”

十三睁开眼,天已微亮,兄弟们早已装备停当,等待着他。

校场上,十三想着昨晚的梦——

梦里盈儿对他说:“十三,不要难过,闭上眼睛,便能看到盈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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