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品读一本佳作时很难感受时间流逝,在老人身边长大的我不曾想过年龄上增加的数字意味着什么。直到某一天奶奶需要搀扶着走路,直到某一天外婆需要喊着问候,直到某一天外公沉默许久才能应答,直到某一天爷爷抚摸自己的寿眉……我终于发现,他们真的老了。
春节,除夕那几天,外公外婆与我们家三口人一起去了江南古镇。租来的小轿车在通达的高速路上飞驰,我靠在外婆的腿上安然的打着盹儿。
下车,寒风吹走了倦意,“冷!你们都带上帽子呀。”母亲最先戴好,随即向前探路,“我去问问酒店怎么走,你们先留在这别动。”外公在外婆的旨意下,手颤颤地抚平帽子内衬,缓缓压在自己头上。“走啦老头,你磨蹭个啥呢。”外婆扣上大衣的最后一颗扣子,隔着半个帽檐,眯着眼,隔着细边的老花镜向上望。“哎,你,帽子带歪了啦。花,跑后面去掉啦。”外公的手还悬在半空指着,外婆已经把帽子转了正。“好啦,走吧老头。志宏都走那么远叻。”志宏是我妈,外婆从不给自己的孩子起小名,却总是亲热地叫第三代。“扬扬你快,跟上去。”她的眼睛转向我,也许是冬天的天灰,那眼神灰蒙蒙的,不如额上的纹路那样可以凭深浅直接地反映她心情。“可是她也不确定是不是那边,她刚刚叫我们先等着来着。”我没有动,原地搓着手。“啥,我听不见。你不想去啊?”随着她用力地蹦出一个个字眼,额上皱纹仿佛加了层阴影。“没有。她说,志宏让咱们在这等着。”外公帮我把音量放大,声波终于传达外婆耳边。“哦,这样啊,人老啦,耳朵跟聋了差不多喔。”接着是沉默,北风在另一座城市也没有温柔的痕迹,呜呜地呼啸,卷着沙尘傲然离去。大概也只有我还能感受到这样的萧瑟。
将行李留在房间,略微整顿后便到了下午,我们与舅舅一家四口汇合,漫步古镇。四岁的小妹妹正是粘人的时候,一手牵着妈妈,一手牵着姑姑,小小的运动鞋走在最前面。她很快乐,奶奶留在酒店陪着弟弟,妈妈就可以一直陪着自己了。这么想着,劲头足了,脚步也越发快了起来。家里的女人们都陪着孩子,男人们都拍着风景,我慢悠悠的伴着外公晃在后面,时不时看一眼小店里的糕团点心。“你想吃啊?”外公把手搭在我肩上,嘴角是温和的笑意。“啊没有,这个很甜的我不喜欢的,我就是想给爷爷带一点回去,他爱吃甜的。”我急着解释。“哦,爷爷会很高兴的哦。”外公笑道。我们继续向前。
“外公,你小时候也有这样的桥吗?”一步一步地,登上石阶搭成的白桥。“没有,我们那边没有这种河的。”外公讲话很有点习惯,“没有”两字始终是带节奏的,几乎是附点八分音符,让人非常信服话里的否定意味。“啊,江西没有水啊?”“江西嘛,太大了,吉安老家那里是没有水的。”“哦,这样啊。那你们……”“倪可扬!过来拍照片,妹妹摆好了姿势等着你呢。”空中飞来母亲的话,我赶忙跑了几步向前,应道“来了!”我的手被表妹牵住,拉着靠向桥旁的扶手。侧着身的我撇向桥头,却看到一个蒙在暗中的熟悉身影。落日的余晖混着街上的灯笼,红红火火地衬在身后,逆着光的脸上远远地看不清表情,印象中高大的身躯甚至有了些瘦缩,他很快被后面的行人超越,浮沉在人海中。“看这里,笑一个,来。”闪光灯一闪,刻下了一个僵硬的笑。“妈妈我要吃糖葫芦。”说着,渐行渐远。我忽然很有些难过了,不知道为什么。“coco,你不走啊?她们都跑好远了吧。”外公走了上来,有点喘,脸上仿佛还是那样从容的笑容,可微微抿着的嘴却有了些差别。
“我等等你。我们一起走吧。”“好哦。”
下了桥,两边的小店映出微暖的灯光,嘈杂的人声伴着一长一短的影子慢慢走在石板路上。抬头,一大家子人立在转角处。他们说说笑笑,看着我们走近,“宝宝前面买了点芡实糕你们要不要尝尝?”“好哦。”他最终还是笑着的,灯光下皮肤的纹路勾勒出幸福的味道。
当你老了,我真希望你的身边还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