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升起。群山耸立着,在蟹壳青的天幕上投下了一道道乌黑的影子,世界如同漫漶朦胧的山水画。只有目力很好心又很细的人,才能在这模糊不清的山影里,瞧见一条只有拇指一样宽的、蜿蜒扭曲的小路。
一个芝麻大的黑点,歇在路的中间。大约是山壁上滚下来的石头。没有一个人肯给这东西多余的一个眼神,人们只管望着大山的尽头、天边最遥远的地方,好像望着望着,就能望见大山外面霓虹飞舞、处处新奇的另一个世界似的。就是在这个时候,人们发现那东西竟然会动——只一个错眼,它竟就跑到前面的山路里去了。人们揉揉眼睛,心里想着:石头成了精哩!便都忘乎所以地盯着它看。那东西三步进两步退地爬过一座山头,眼看就要跌下山坳子去,人们更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了。倏忽一阵风刮过来,山岚一卷,那东西竟就此不见了。时间又过去许久,久到翘首以盼的人们纷纷打起呵欠,耐心都不怎么剩了,那东西才迎着熹微晨光,重又出现在视野里。冬天的晨光像一把闪动寒光的薄刀子,一下子就把变幻莫测的山岚给扎透了,扎向那渐渐变大的黑点子。
这时候人们才看出来,原来那东西也不见得是块石头,它还有着些棱角的,四面地突出来,倒像是一辆小车的样子。那确实是一辆小车的,只不过是有些破烂,早瞧不出原来颜色罢了。它从山路尽头一路摇摇晃晃地跌了下来,好像一片从枝头落下的秋叶。发出的声音像是一头老了、再也跑不动的水牛,破了气儿的叫唤声隔了好远就人给听见了,总归让人揪着心,担忧它是不是一忽儿就散架了。但它毕竟保持了形状,于是人们又都有些失落似地,好像这东西耽误了他们的时间,误了他们手中的活儿;确乎它早就该散架了,在爬山的时候就该,或者随便哪里都行,就是不该让他们一直盯到近前还保持着完整的样子。
山路坑坑洼洼,一头连着山,一头连着街。街是整个山谷里唯一的一条,从街头走到街尾不要十分钟。叫春生街,据说是古早前这里的秀才取的名字。这块地方穷山恶水,千八百年统共也就出过这么一个秀才,于是这名字便因此的流传下来了。
街是狭小的,街上的铺子也是狭小的。所有铺子都挤在一起,彼此之间紧紧挨着,摩肩擦踵地,谁也不让谁,谁也争不过谁。街头是粮米铺,屋门的石阶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面粉,也不知是谁不小心洒下的了,踩来踩去地也就变得灰扑扑的了;紧挨着粮米铺的是家药材铺,比粮米铺要干净得多,门上还挂着一块匾,日晒雨淋地,好多年过去,匾也烂了;药材铺后面还有一家寿衣店,白底黑字的很大一块寿字贴在窗子上,人们便知这是寿衣店了。再往后还有些布行、裁缝铺子、漏粉店……诸如此类的。唯独街尾上有一家门面黑黢黢的铺子,什么也没挂,什么也没写的,叫人猜不出这是什么店来了。
村子里住的人说,这是一家杂货铺,天南海北什么货都卖。几年前生意很好的时候,铺子是窗明几净的。当家的是个女人,姓姚,大家都喊她二姐。姚二姐年前去了,留下一个丫头。这铺子也就一天比一天破败了。问姚二姐是怎么死的,有的说是病的;有的说是去山外边拿货来卖,走了山路跌死了;也有的说是叫狐大仙给收去了。再问,就问不出什么来了。
丫头是有名有姓的,也姓姚,随了她母亲。名字呢,是跟这街一样的,叫春生。人们叫惯了这条街,纵使它是破败萧瑟的,也觉得春生这名字好听起来了,到底顺口罢了。姚二姐还在的时候,人们见着这姑娘,动不动是要夸几句的,拐去杂货铺买些灯芯煤油之类,十句里更是有八句要落在春生身上。都说这丫头文文秀秀,安安静静,也不知谁有这么好福气能接了春生去。姚二姐乐呵呵地,说西街粮米铺的孙家特意找她来定了亲。便都哪里都是好的。春生丫头嫁去粮米铺老孙家当媳妇儿,孙家可不是要添个大胖小子吗?四代同堂,那生意定是要发扬光大的了。
只是后来姚二姐去了,也不知为何,孙家的人就再没消息了。现下人们说起这丫头,都是一脸的唏嘘,仿佛提都不能提了,一提起来也实在的是伤心、万分的是难过。
天还暗着。村口的石伢子旁边,已经守了一群孩子。刀子一样的寒风刮擦着他们的脸和手,让他们的脸像深秋的黄土地那样裂着。一团团白雾从他们口鼻中喷出来,隔绝了他们的脸、眼睛,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没有生命的物件,静静地站着、蹲着。
远远地,一道滚雷的声音轰隆轰隆地从山坡上传了下来。
早起活动的大人也不知怎地一下子停了声音。风仍旧是呼呼的,可是这村子却寂静下来了。还有些人仍在酣梦里的,对于发生的这些事,便也就全然无知了。
醒着的人们都有意无意地睁了眼睛去看,那些村口的孩子们呢?孩子们仍只是站着、蹲着,可却更静了,更是一动也不动了。哪怕这会儿亲爹亲娘来叫,也一定是得不到一个回应的。
不一会儿那小车忽突突地滚下来了,孩子们这才像是忽然活过来了一样,哗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眼睛里只有那小车一样物事,再也瞧不进别的东西了。原本站着的,更是把脊背绷得紧紧的,像是随时做好扑向前的准备了。没等那车子过来,孩子们便一齐地向它扑过去了。
跑得愈发近,瞧着那车子也就愈发清晰起来。车子很小很小,还没有去年掉下山崖的一头水牛大。那水牛可是村子里人人都知道的水牛,连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也是知道的。你若问他那水牛强壮不强壮,他一定要点头的,你问他那水牛有多大,他便会指着房子,比划着:这么大!你若说水牛没有这么大的,他便一定要瞪着你的,这意思是说:我可亲眼看见了哩!
一块污渍渍、油腻腻的厚帆布盖在那车的屁股上,中间有根使尽力气也瞧不出颜色的粗绳子绑着。寒风有一下紧一下地,那厚帆布就有一下紧一下地响着。响得很欢快似的。也不知它这样欢快会不会让听见的人心里觉得烦闷。毕竟这世上的苦痛还是大过欢快的,于是剩下的欢快但凡出了声,也就让苦痛更加地苦痛起来了。
孩子们这时候已跑到了车子边上,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已伸长了胳膊,眼看他的手就要伸进厚帆布底下去了。
糊满了泥浆水的车窗赶着巧地在这时落了下来,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人们看见这张脸的第一眼不是他长一茬短一茬的胡子,也不是他大大的酒槽鼻子,而是他嘴唇边向一左一右突出去又硬生生地转了弯拐回来的两道褶子。人们的脸上也是有这一样的两道褶子的,可是谁也没有他来的深、没有他拐的大。他从车窗里探出了头,厉声厉气地吆喝开来了:“干什么,干什么!哪个家的娃子,晓得偷人东西哩!”他的声音还算作比较正常的了,无外乎是有一些严厉罢了。孩子们对这情景早已司空见惯的样子,不痛不痒了,便都敷衍地哄笑起来。虽然笑着,他们手上的动作也绝没有半点含糊的,该怎样还是怎样。他们使劲地扒着小车后面的铁皮板子,趁那汉子还没从车上下来,尽可能多地摸一点帆布皮子下面的东西出来。
汉子气红了脸,眼睛瞪成铜铃了,要多可怖有多可怖,尤其是他那两道褶子,几乎像是被刀子刻进皮肉里去了。孩子们见他这样,早都一溜烟地跑了,哪个还等着他从车上下来。只是有些跑得慢得不免就落在后面了,同样落下的,还有几个摸了东西舍不得走想趁着乱再摸些的。
车子突突突地熄了火。中年汉子从车上下来,大踏步地伸长手臂向前一抓,到底抓住了一个回来。是个跑得慢的,落在最后面。孩子又瘦又小地,被汉子抓着,活像个小鸡仔儿似的,显得那汉子就立刻就高大威猛起来了。可孩子并不怕他,只是好像那汉子不管怎么对他,在他来说都没一点关系似的。
汉子上两道黑浓的眉毛立时就竖了起来,嘴边的两道褶子陷得却愈发地深沉了,愈显得凶神恶煞起来。孩子扬手在孩子的屁股上打了起来,一边打一边骂着:“去!死了爹娘的孩子,欠管教哩!”
孩子的脸便成了熟透了的番茄的样子。原本就在挣扎的,这会儿挣扎得更厉害了,连手上护着的东西也不管不顾了,又是打又是踢的,好像发了疯一样。没一会连牙齿也用上了,往那汉子的手上重重地咬去。汉子给咬得倒吸了一口气,让那泥鳅一样的孩子从他手上滑下去了。
大约被打了一下还是很有效果的,孩子跑得便比原来快得多了,眼看就要没了影子。跑到一睹墙头前面,才回过头来,啐一句:你爹娘才死了哩!乱葬岗埋着哩!可毕竟距离远了,声音也就都模糊不清了。但大抵也不过是这几句话的。
那汉子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根棍子来,举步便向孩子追过去。孩子本还伸着头往这里看,这下也不敢看了,头也不回地翻了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汉子这时候也就停了下来,原本他也不是要真正追上那孩子的。他往前走了几步,在地上仔细地翻找着。那孩子挣扎得太厉害,把原本给他自己护在怀里的东西弄掉了。果然不一会儿,汉子便在枯败的蒿草堆里翻出几颗圆滚滚的东西,外面滚着一层黄泥,已经瞧不出原是什么了。汉子把它捡起来,往衣角上擦了一擦,放回口袋里去了。
他解开了绑在车子后面的绳子,厚帆布也掀了开来,露出底下一排排堆叠整齐的货品来,锅子、盆子、绳子、夹子……真是应有尽有了。可惜这样闹了一闹,车子上少了好些东西,不是盆子少了一个就是锅子少了一只,总之是什么都给摸了个遍。好在孩子们能拿得走的也还算是少的。汉子清点了一遍货物,好像实在也无可奈何了,只能又坐回车子里了。
车子里的空间是极狭小的,装着那个汉子,也就再也塞不下别的什么了。可这塞不下的缝隙里,硬是塞下了一个孩子。这孩子跟村子门口的那些孩子是像又不像的。说像,是因为这孩子跟那些蹲着站着的孩子一样,都是面黄肌瘦的样子,确乎这孩子还要更瘦小一点的。说不像,是这孩子的眼睛,仔细地看,还是能看出少许的一些明亮的。虽然十分地微弱,可竟也能让人看出来这是一个心里还怀抱着希望的人了。
汉子从口袋里摸出了方才捡的东西,递给了那孩子。孩子接在手里拨弄了一下,看见是几颗糖果,虽则还沾着灰,但也无甚的要紧,也就十分欣喜地接过来了。又就着袖子擦了擦,塞进嘴里了。糖果十分的甜,孩子立刻笑起来了。
车子又开起来了,轰隆轰隆地,终于向着村子里唯一的那条街开过去了。
到了杂货铺,马二褶子招呼全子把车上的货卸下来,自己去叫门。
叫了半晌,姚二姐没来,来开门的是个丫头,躲在黑黢黢的半个门洞后面,露出半个身子,长得细细长长的,又高又瘦。马二褶子认得她的,晓得她叫什么,说:“丫头,你娘咧?怎地不见她来。”
春生却不知道他是谁。天还是暗着的,她屋里掌着一盏煤油灯,油快烧完了,那火便晃晃悠悠地,照向马二褶子脸上的两道褶子,像是给刀生生划上去的一样。春生心里骇了一跳,声音也比平常大了许多,壮着她的胆子似的:“你是甚么人?找我娘做甚么?”
马二褶子借着火光把这屋子打量了一遍,再看看春生。屋子里只有一张柜台,货架都空了,显得十分的冷清。“来送货呀!还能来干甚么!”
春生拘谨地摇了摇头:“不收了,你再跑一趟,麻烦把货送回去。”她从口袋里翻翻找找,翻出几个钱来,又在这些钱里挑拣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拣出三个来递给马二褶子。马二褶子不收,春生硬是把手往前一递:“收啊!”
马二褶子晓得春生不认识他。春生八成是把他当成挑担子走村过镇的货郎,可他的货哪里是这一星半点。马二褶子心里是瞧不起货郎的。他粗着声说:“货是你娘订的哩!”
春生没得办法了,伸手便要阖门。马二褶子眼明手快地伸进了一只脚到门缝里边去了。
门关不上。春生急得跳起来:“我娘死了哩!”
马二褶子仍是不肯收脚。“丫头你看一看嘛,我运了好些货,千辛万苦地送到山里来,哪个能说走就走嘛!”
全子抱着一大摞货走过来,锅子盆子绳子都有。货物堆在他两个膀子里,摇摇欲坠地,将他的脸都挡住了。他进不去门,马二褶子指挥他把货放在门口。全子应一声,又后退一步,把货放在门口的柴火堆旁边了。他手一松,锅子盆子夹子一齐儿地下去,叮铃哐啷的响声升上来。
两个膀子空出来,全子才有空瞅春生。黑黢黢的门洞里,春生的脸巴掌一样大小。全子看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了。
马二褶子和全子便在杂货铺里住下了。杂货铺分里外间,外间是铺面,马二褶子和全子住,里间住着春生。马二褶子喊全子找来两块木板,平时的时候靠墙放,睡觉了放下来则就可当垫板了。
马二褶子仍是按时地起床,按时地开门,按时地做起生意。他也不叫卖,只是把自己的货都放在杂货铺的架子上,那空了的货架子放了东西,立刻地又变成一个杂货铺应有的样子来了。
马二褶子还招呼全子把杂货铺从里到外都打扫了一番。一大早地,全子便拿上抹布去刷那门面了,直刷得干干净净地。
上农活的、挑担子的、点豆腐的……人们一个个儿地从杂货铺子门前经过了。远远儿地看见这铺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惊奇了,等到了这铺子门口,更是站着要好好地点评一番的。这个说:“这是谁家的铺子,新开张啦?”那个说:“春生丫头怎么醒得卖这个铺子哟!真是良心都喂了狗肺吃咯!”他们仍是深深地记得姚二姐的。春生这样卖了铺子,可不是对不起姚二姐吗?东一句西一句地,往往说着说着也就互相交流起来了。杂货铺门前便又如往常一样热闹了。
只可惜到了晚上,也还是不见有谁真正地走进铺子里来过。
即使住了十来天,春生对全子来说仍然是神秘的。春生几乎是从来不从里间走出来的,全子一大早起来去刷门面没有看见里间的门打开,中午捧着盆吃面条也没瞧见里间的门打开,晚上掌了灯,那里间的门更是不曾开过的。春生不跟他们一起吃饭,马二褶子带着全子,春生吃她自己的。马二褶子和全子,谁也不知春生几时吃、几时睡、几时出的门,还是从来也不出门。
马二褶子按时起了床,出门去溜达了。他现在每天必要溜达一趟的。全子留下来看着铺子。其实也没什么好看,毕竟人们从来只是议论着,而不进来的。接近晌午的时候,铺子终于来了这些天的第一个客人。一个带金耳环的老太太,穿着一身浆得发蓝的衫子进来了。老太太自进门起就一直打量屋子,这个瞅瞅那个看看,就是不说话。全子招呼说:“老太太要甚么?”倒是把老太太唬了一跳,仿佛才发现他这个人似的。
老太太风风火火地说:“我不愁吃不愁穿地,要什么莫得哦!”
全子便低头擦手里的一把旧算盘。
过了一会儿,听老太太问:“春生丫头是你什么人哦?”
全子看看里间的门,那门是从来也不打开的。他想起春生巴掌大的脸,没说什么。又低下头,继续擦手里的东西。
老太太推推全子的膀子,刨根追底地问:“小子,春生是你什么人哟?”
全子动作停下来,拇指使劲儿地抹了一下算珠上没擦干净的污垢,闷声闷气地说:“我们住她的房子。”
老太太哟呵一声:“你们咋个住她的房子哩?”
全子不说话了。一块破抹布从这颗算盘珠擦到那颗。
过了片刻,老太太说:“春生指给孙家当媳妇儿咯!你晓得不?”
全子一个字也不说。哑巴一样。
铺子里的客人一天比一天的多起来了,只是进来都不大买东西,要买也只买些灯芯之类的小物什,东摸摸西看看,倒是跟全子一天一天聊得熟络起来了。
天气还是往常一样冷,山里的冬天是漫长的。天不亮,全子就起来到院子里打水去了。他虽然瘦弱,做事却是一把好手,打起水来又快又稳的。收了一桶水回到屋里,全子的视线很自然就飘到了里间,黏在房门上。里间的门总是关着的,可这会儿它开了一条缝。
全子拎着水要倒去锅里,走着走着就拐到了里间门口。他脸贴着门,扒着门缝向里边看。
里屋也不大,只有一张薄板床,被褥旧得很了,针脚都散了,线头全都炸开来。全子想象不出春生在这样的屋子里吃、睡。
“你干什么哩!”春生的声音从全子背后响起来。
全子回头,看见春生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多日未出门,她巴掌大的脸蛋比以前又白了些,也更瘦了。全子拿眼比比她的肩,小得不像样子,一只手就能全部揽住。
春生尖叫起来:“你看什么哩!”
全子忙低头,一句也不敢说,提着水桶往厨房去了。水花溅出来,湿了一片泥地。
过一会,他提着一桶热水回来了。里间的门早就又关上了,严丝合缝儿地,连以一缕风都跑不进去。全子把热水放在门口,自己转身走了。
等马二褶子嚷嚷着到吃早饭的点儿了,这才起来的时候,全子发现里屋的门口只剩下了一个空着的木桶。
全子咧嘴笑起来。
马二褶子是极喜欢吃豆腐的。村子里点豆腐的只有一家人,喜欢吃豆腐的人却多。豆腐蘸着辣子、炒着青菜,或者和一点肉末一起炖着,便是想一想也要教人食指大动的。即使是清水煮豆腐,也别有一番滋味。这家人生意做得小,每天只点一锅豆腐,不要片刻就卖的精光了。
马二褶子馋了几天,翻出一点碎钱,招呼全子买块豆腐来。全子起个大早,天还蒙蒙亮着,他便到街上去了。
他拉一拉身上的领子,跑到点豆腐的小作坊下面。他来的早,小作坊还没开门。他是第一个等着的。全子搓搓手,在寒风里站了一会儿。卖菜的买菜的也都起了。作坊的窗子打开,全子拿了一块豆腐要往回走。
巷子口一群人围成一个紧密的圈。全子听见里头一个又见又细的声音:“你们说什么哩!”
全子拨开人群,看见被围在中间的春生。她编个辫子,手臂挎一只竹篮,里头冒几个菜尖尖。小脸苍白,呼哧呼哧地喘气。
她看见全子,没朝他走过去,反而缩了一下,眼神躲着他。全子走到她身边:“咋个咯?”
人群里好些杂货铺的常客。客人们拉全子:“全子莫得过去!离她远点!”
全子不动,他问:“咋个咯?”
他隐隐约约猜到一点,拉起春生就跑。春生躲着他,不让他碰到自己。人群又围上来,不知道是哪个开口说:“姚二姐刚死,就会勾引人咯!”
全子怒吼一声:“哪个说的!”他像头被伤害了的老牛,原地不停地用蹄子刨着泥坑。
人又说:“早看她不是个东西!”
全子发起怒来,浑身都在抖。“走!”他向春生说。看也不看人群一眼,紧紧拽着春生,把她拖走了。
到人少的地方,春生挣扎起来,尖细的指甲戳着全子的膀子,挖出几条血痕。全子动也不动。春生尖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全子转头看她。
春生的头发散了,几股几股地贴着她的脸。她脸色只见苍白,跑了一阵子,也生出一点血色来。她不叫了,小小的胸膛不停地起伏。
全子问:“你去哪里?”
她不说话。眼眶红着,咬着嘴唇。
全子把她放了。
豆腐早烂了,没得吃。马二褶子气得打了全子一顿。全子躺了一天好了。早上他起来给马二褶子烧水,又拎了一桶热水放去里间门口。马二褶子这回起得早,坐在柜台后面的木头椅子上,看全子烧了水给春生,冷笑一声。
全子当做听不到,院里院外地跑。他把铺子临街的墙擦了一阵,又把柜台擦了一阵,再把货架擦一阵。里屋门外面的水没人动。全子走过去,水已经冰冷了。马二褶子已经出去溜达了,太阳高起来。全子把水拎去热。烧滚了倒出来,还是放在门口。中午,马二褶子溜达回来了。那水还是没人动。全子去劈柴,忙了一下午。天渐渐黑下来,全子搬了凳子,和马二褶子一起在柜台上把饭吃了。
他吃完饭,把碗筷都收拾起来。走去厨房的时候眼睛飘向里屋。门口的水满满一桶,早凉了,冷得人心慌。
他恍惚一阵,把碗筷都扔了,跑出去,沿着墙根摸到后院。天都黑很了,地上有什么都看不见。摸到门,烂了不知道多少年,一推就开了。
全子一边摸索一边喊,春生不在院子里,他没听见动静。夜里风起来了,四面八方都是寒风,呜呜地响。全子套着件薄衣裳跑出来,冷得蹲在地上。
他嗓子喊哑了,再叫不出来。杂货铺门口升起一团火光,锣鼓声音响起来,在漆黑的夜里传出去,一下一下地,说不出的苍凉。
全子就在这荒凉的鼓声里听见春生的叫喊。他一下子站起来,跑出去,看见杂货铺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村里老少几乎都来了。
一只大桶放在人群中间。春生给扒光了,坐在桶里,两个人按住她。
她眼神飘忽着,看见全子,一下子定住了。
她眼里全是泪。忽然喊了一声,谁也听不清她喊的什么,人要死命才能按住她。她痴痴地看全子,眼神是哀求的,像在说不要看。
全子不停地哆嗦。他冲进人群,但沸水已经浇了下去。春生像一条鱼那样地挺了起来,又重重地跌回桶里。她全身都烫得通红,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的。
粮米铺的孙太奶奶扑在桶边抹眼泪,哭得喘不过气:“儿啊,奶奶都是为你好……你把姚妹子克走了,狐大仙要来收你,奶奶实在是么得办法啊……”
全子把灯笼抢了过来,在人群里又喊又叫地挥舞。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捡起墙边的一根柴火棍,疯了一样朝人群挥打。他把尤在跳舞的大神打了,又打倒孙太奶奶。人群这才乱糟糟地散了。
春生倒在桶里,一动也不动。全子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他以为她永远也不会醒了,可他粗糙的手指一碰到她,她就睁开了眼睛。她巴掌大的脸惨白惨白地,眼珠子看着全子。全子紧紧地盯着她看。他还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她。
她瘦得快脱了形。下巴尖下来。她认出全子,朝他笑了一笑。
全子呜地一声,喉头不住地颤抖。她哑着嗓子,说出两个字来:“别哭。”
全子抱她回了房。她实在是瘦得很了,这样抱着,像是没有重量。
全子找来被子给她盖了,要出去,她拉住全子的袖子。全子朝她点点头。全子把里屋唯一一盏煤油灯点了,灯里只剩下一点灯油。小小的火光亮起来,把这间破旧清贫的屋子照得也仿佛温暖了。
全子关上房门,把凳子搬到门口,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夜他出去屙尿,外面月亮升高了,月光惨白地照下来。村子被掩埋在黑暗里,门口的水渍已经干了,全无痕迹,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屋里忽然响了一声,是门关上的声音。全子猛地跑回房间,四处看着,马二褶子不在了。里屋的门死死地关着。
全子意识到什么,抡起拳头,拼命地砸门。屋里的喘息声停了一下。全子大吼大叫,跑到厨房,把柴刀拎了出来。屋子里已经一丝儿声音都听不见了。
全子呜呜地叫了几声,绝望渐渐笼罩住他。他一下一下地劈砍房门,虎口也震得麻了,他没有感觉到。
门开的一刹那,他感到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凝固了。春生躺在床中间,陷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张脸。通向后院的门开着,马二褶子已经跑了。
全子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她的眼神平静的很,像透过空气在看什么地方。她听见全子走过去的动静,艰难地朝他转了一下头。月光从门洞里落下来,投在她的脸上。她看起来美极了,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她的脸上全是泪痕,眼神却是从来没有过地亮,像天上的星子。
“带我走,好嘛?”
全子没有说话。
她挣扎着坐起来,嘴唇哆嗦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带我走好嘛?求求你……求求你……”
全子点点头。
她眼睛里全是欣喜:“我知道……我知道你会带我走,你喜欢我嘛?你带我走,我什么都给你……”
她赤脚在屋子里翻找起来,哆哆嗦嗦地找出姚二姐留给她的钱,一股脑儿地全捧给全子。
全子静静地看着她。
她忽然跌了下去,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失去了全身力气一样。手上的东西全都掉在地上,铜板四处滚落着。
全子把她抱起来,向院子里走。惨白的月光倾倒在院子里,一切都影影绰绰地亮着,荒草上沾满了一层白亮亮的霜。
停在门口的小车已经不见了。全子踟蹰一下。她也看出来了,但是没说话。
过一会天就要亮了。
全子听见有的院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扇门打开了。不知道哪里仍过来一颗石子,擦着全子,砸在地上。
她一惊。
全子向她摇摇头。
那扔石子的孩子不过三四岁,啐了一口,也说:“不要脸!不要脸”并且是拍着手的,跑走了。
她头上滚下几颗汗珠来。垂下眼睛,像筛糠一样地抖。
全子颤抖着手,摸了摸她的脸。
她忽然睁开眼睛,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她定定地看了一眼全子,让他把她放下来。她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朝全子笑了一下,问他:“我是不是很漂亮?”
全子一下子都懂了。他点点头,喉咙紧得说不出话。
她向前走了几步,轻飘飘地,随时都要倒下去的样子,可她一直也没有倒。路旁边是个坡子,坡下是悬崖。她走到了悬崖边上。
全子看见她站定了,轻轻地吸了口气。
全子猛地扑过去,吐出两个破碎的字来:“不要……”
她转过身,再次地向全子笑了起来。那笑容清淡极了。她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了,两颊上有一团淡淡的红晕。衬得她好看极了。
全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人。
她向后一仰。
全子看见她的衣摆像鸟的翅膀,一下一下地上下扑打着。
全子跳了下去。
天空变成了铁灰色,一道黯淡的白光爬上了大山的脊背,像一条蜿蜒扭动的蛇,在山的世界里无声无息地疾走着。
天亮了。
吹来的风变暖了,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FIN-
早前写的一篇文啦,发现简书之后好开心qaq终于有平台放这种原创文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