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城,人如垣。武田信玄如是说。
大概意思认为防御良好的城池是战争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决定战争成败的关键是人不是物。对于崇尚进攻的甲州军团来说,将士们炽热的战斗意志是第一位的,一切坚城厚垣在这种无往不前的意志面前都是虚弱的纸老虎。
天正九年(1581年),武田胜赖放弃经营六十三年之久的踯躅崎馆,命令真田昌幸筑起新府城,作为武田家新的据点。原因就是人心不可恃,只能从纸老虎那里寻求狐假虎威的安全感。这种明知屁用没有却又不得不为之的无力感,满腹惆怅,竟无语凝噎。
兵灾未消,又大兴土木,武田胜赖以筑造新城的名目加增赋税,非但领国百姓不堪重负,诸国领主同样怨声载道。
高压之下,首先跳反了信浓的木曾义昌。
木曾家起自信浓国的木曾谷,因地名而得苗字,顺理成章就附会成了源平时期旭将军源义仲的后裔。信浓这个地方,守护势力薄弱,国人豪族并立,木曾义康与小笠原、村上、诹访四家统称信浓四大将。
天文十一年(1542年),甲斐的武田信玄如火如荼开始攻略信浓,先后灭亡诹访赖重和高远赖继。天文十七年(1548年)盐尻峠一战,信浓守护小笠原长时成了武田推倒的下一家。等到北信枭雄村上义清仓皇北蹿,木曾义康举目四望,孤立无援,顺势于天文二十四年(1555年)归顺了甲斐。
木曾家毕竟是镰仓以来的名门世家,位置又扼守信浓出入美浓的要道,武田信玄一心拉拢,待他不薄,把女儿真理姬嫁给了义康的嫡子义昌,将木曾一族引为亲族众。此后数十年,木曾家便是甲信西线的守夜人,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抵御寒夜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明,今夜如此,夜夜如此。
凛冬将至,异鬼来袭。木曾义昌唯恐落到高天神城一样的凄惨下场,遂决定背叛甲斐,投降织田。
天正十年(1582年)正月二十五日,木曾义昌经由远山友忠联络上织田信长,送出弟弟上松义丰作为人质,得到织田方的允可。当时木曾的母亲、嫡子千太郎和长女岩姬正在甲斐充当人质,义昌此番跳转阵营相当于卖掉了三位亲人的性命。为求家名保全,些许牺牲不过是前进道路上可以预见之代价。而对于代价本体,则是无法逃避的血泪与杀戮。
武田胜赖闻讯大惊,立即处死木曾家的人质,率军一万五千前往讨伐。木曾义昌自知无从抵御,赶紧致书信长愿为甲州征伐的前驱,请求救援。织田信长夙有吞并甲信,混一寰宇的大志,自然不会放过天赐良机。二月三日,信长布告天下,自己和长子信忠兵出木曾口、伊奈口,德川家康出骏河,北条氏政出关东各地,金森长近出飞驒,大张旗鼓,四面齐出,五路大军总数突破十万,与武田军势相比呈现压倒性的优势。
二月六日,织田信忠的先锋进入信浓,一路势如破竹,降者如云。先是泷泽砦的下条九兵卫拱手献出城砦,再是二月十四日松尾城的小笠原信岭不战而降。
二月十六日,讨伐木曾义昌的武田军在鸟居岭叫织田援军击溃。第二日织田信忠攻击饭田城,城主保科正直弃城逃往高远城,大岛城的武田信廉同期出逃。骏河、伊豆、上野诸地边城逐一沦陷于德川、北条之手。泰山倒,大厦倾,乌泱泱群鸟各自飞,哗啦啦走兽仓惶散,甲信的日光残阳晚照,已近黄昏。武田胜赖接获各地战报,心灰若死,撤兵退往新府城再做打算。
甲州征伐里面最后的死战乃是高远城仁科五郎盛信,一战浴血重现甲斐武士不灭的荣光。
仁科盛信是武田信玄第五子,母亲油川夫人是信玄的侧室。盛信生于弘治三年(1557年),甲州征伐时年约二十六岁。武田信玄攻略信浓收服国人豪族,以子嗣入继,省却了诸多麻烦。幼子盛信便是因此继承了安昙郡清和源氏末流仁科氏的家名。
天正七年(1579年),武田家局势越来越坏,仁科盛信被任命为高远城主,成为一方偏镇屏藩。年少的猛士,将身来到大战将临的前线,直面惨淡人生,正视淋漓鲜血。
浓眉大眼木曾义昌背叛革命,托孤重臣武田信廉闻风而走。一时间四面楚歌,走投无路。血统纯正的接班后见狼狈走窜,高呼口号的键政英雄屈膝跪倒,两朝清明雨纷纷,夷齐无端下首阳。
武田胜赖送信给高远城的仁科盛信,劝他放弃城池,到新府城汇合。盛信自认守土有责,不愿意把高远城白白交给织田。此时的盛信已有必死之决心。夜沉沉风萧萧满地银霜,月朦朦云迷迷越觉悲伤,山河破社稷倒一场恶梦,到如今大势去泪满胸膛。
列国灭绝,无不血流塞川,甲斐之流血,请自盛信始。
三月一日,织田信忠三万大军兵临城下,连营人马,如同龙虎。高远城兵只三千,器械全无,如同蝼蚁。仁科盛信将子嗣信基和妹妹松姬送往八王子城,誓师死战,人在城在,城破人亡。
话说当年武田信玄与织田信长订立同盟,曾经许以联姻,婚约对象就是仁科盛信妹妹松姬和织田信忠。如今阵前相对,再无话语可言。
织田信忠派当地的僧侣前往劝降,“若得降伏,立赏黄金百枚,加增领地亦可商谈”。仁科盛信严词拒绝,削掉使者耳鼻赶出城外,以示汉贼不两立:”再来必定斩首“。信忠无奈,下令发动总攻。
织田军敲响钟声,全军有如怒涛奔流,汹涌攻破城门突入内城。武田守军无分男女老幼,齐携刀枪奋勇抗敌。武士诹访胜右卫门的妻子身披甲胄,手执薙刀,接连砍倒五六名壮硕男子,负伤后自刺咽喉而死。虽是女流,雷霆霹雳不逊丈夫。
武田守军抵抗之顽强,逐楼逐屋皆有战,尺寸进退尽生死。是气所磅礴,凛冽万古存。惨重损伤逼迫织田方总大将信忠都要亲自披挂督阵,轮番发动突袭。
十倍优势兵力强攻之下,久战守兵逐渐不支,三之丸、搦手门、追手门接连沦陷。仁科盛信将残兵集中于二之丸,自己和夫人退往本丸。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盛信的人生终究抵达了终章。
织田信忠见疯魔一样的仁科盛信犹自苦战不退,长叹一声,命令森长可带领铁炮手爬上屋顶,掀开木板轰击。仁科盛信负伤以后返身内室,以十文字切的方式破腹自尽,死前扯出自己的肝肠抛向敌人。壮怀激烈,虽死犹生。
高远城破,城主仁科盛信以下三千守军全员战死,无一幸免。后人评价盛信之死”赫赫然有余烈“。
古来英雄皆寂寞,喧嚣的不过是吾辈这样的蝇营狗苟。仁科盛信死后,仿佛大厦崩塌,曲终人散,剩下的人乏走狗一样笑着哭来着,哭着笑来着,各自寻找各自的末路。
驻守骏河的穴山梅雪与三河暗通款曲,用骏河换甲斐,只要织田和德川承认他是甲斐武田的继承人,万事好商量。量甲信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也不在话下。德川家康通报织田信长,欣然接受梅雪请降。
穴山梅雪是甲斐的一门众,父亲信友在时便与武田往来通婚,母亲南松院是武田信虎的女儿,梅雪跟胜赖是表兄弟关系。穴山梅雪的倒戈,好比是在已然失血中的甲斐软腹要害再捅上一刀,武田上下都惊愕不已。
一门如此,其他如依田信藩、马场昌房、朝比奈信置以及信浓小笠原的旧臣相继改换阵营,脱我旧时袍,著我新战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木瓜。出门看火伴,原来同行皆女郎。
甲信的豪族国人争先恐后竞相比赛不战而降的速度,国之沦亡至此,已无药可救。
三月三日,武田胜赖在新府城军议,真田昌幸言曰甲州糜烂不可守,劝胜赖退到真田家所在的上野吾妻郡岩柜城,等织田退兵以后再收拾人心,徐图恢复。小山田信茂则以为岩柜城路途遥远且道路艰难,主张前往小山田所在的岩殿城。武田胜赖接受了小山田的建议,信茂本人先行前往岩殿预作准备。
第二天,武田军在刚刚建成的新府城举火,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呜呼,灭甲斐者,甲斐也。族武田者,武田也。武田不暇自哀,而织田哀之。织田哀之而不鉴之,后人复哀后人也。
三月七日,织田信忠率军进驻甲府,发布命令称武田亲族若不出首皆斩,协助抓捕者重赏。逃亡中的武田族人如武田信廉、一条信龙、诹访赖丰等人,全数寻获而在甲府处以极刑。
武田信廉是信玄的同母弟,法号逍遥轩,与信玄长相酷似,而以影武者身份闻名于世。传说信玄刚死,北条家外交僧板部冈江雪斋前来探问,武田信廉假扮成信玄的模样低声说话,居然骗过北条使者,使之误以为信玄仍在世间。
信廉擅长绘画,是战国少有的文化人,众多画像迄今犹存,每一幅都是日本的重要文物。当他在甲府斩首,回望旧日风光,不知作何感想。武田义信死时,若是信廉继承家门而非谦让给胜赖,甲斐或能幸存否。还是说一样难逃宿命。时也,命也,区区一人真能改变大势么。
三月九日。武田胜赖与嫡子信胜在前往岩殿城途中的笹子峠遭到小山田信茂属下铁炮攻击,无法进入岩殿。武田胜赖一行被迫转向天目山。出新府城时胜赖尚有五百随从,一路逃散,进入天目山所剩不过五十人。
事到如今,武田胜赖遥望苍莽群山,心中仿佛一万匹脱缰的野马奔腾而过。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憧憬所有的向往所有的希冀,全部全部都叫这马蹄践踏成了一地泥泞。三十七年荒唐过,恰便是一枕黄粱意难平。
三月十一日,织田军泷川一益的队伍穷追不舍,武田胜赖偕同妻子儿女在天目山栖云寺自杀身亡,甲斐源氏武田家的嫡流延绵数百年于今终于走到了收梢。胜赖的辞世句为:“朦胧之月被云遮蔽,云逐渐散开,终于月落西山”。妻子相模夫人也咏下辞世句曰:“在晚春中渐次凋零,忧愁驻足于树梢花端”。
四月二日,织田信长抵达甲府城,排开大宴,论功行赏。德川家康收获骏河,穴山梅雪保有甲斐。临机反正的小山田信茂向织田信忠献上誓书,请求拜谒信长。信忠批了一句:“不文不白,不成体统”,喝令拖出去斩首,杀他一个不识时务。
织田信长在甲斐不改魔王本色,放火烧毁了武田家菩提惠林寺,寺中长老快川绍喜吟诵辞世句“灭却心头火自凉”,与阖寺僧俗一百五十余人一同寂灭。
武田信玄诸子,长子义信永禄年间谋反而死,三子西保信之早夭,其余几乎都在天正十年的甲州征伐里面殉难。
次子海野信亲天生盲人,幼年出家,得知四弟胜赖葬身天目山的消息,信亲随即自杀。信亲之子武田信道潜逃信浓,多年以后成为德川幕府高家武田的始祖。
四子武田胜赖和五郎仁科盛信分别死于天目山和高远城。仁科盛信的子嗣后来作为幕府旗本而存续。
六郎葛山信贞藏匿于甲斐善光寺,遭到织田军搜杀。
诸子中唯有七郎安田信清成功逃亡越后,投奔姐姐菊姬,受姐夫上杉景胜庇护,成为后来米泽武田家的始祖。
武田信玄胞弟信繁共有三子,长子信赖继承望月氏,之后病死。三男信永随后入继望月,死于长篠。仅存的嫡子武田信丰甲州征伐时逃亡信浓小诸城,小诸城代理城主下曾根净喜图谋叛乱,武田信丰遂满门自尽。
武田信玄长女黄梅院嫁给相模北条氏政,生有氏直、氏房、直重、氏定四名子嗣。甲相同盟破裂,黄梅院只身返回甲斐,而后落寞辞世。
次女见性院嫁给穴山梅雪为妻。本能寺之变,京畿动荡,穴山梅雪在回程路上遇袭身亡,几年后见性院独子胜千代亦夭折。见性院请求德川家康让其五男万千代继承武田的姓氏,改名武田信吉,成为水户二十五万石的藩主。可惜信吉到任不久便因病猝死。见性院此后一生孤独。
信玄三女真理姬嫁给了木曾义昌。木曾氏后来转封下总国一万石,成为德川家康的下属。嫡子木曾义利杀害叔父上松义丰,结果除封。
四女早夭,五女菊姬嫁给了上杉景胜。上杉家后来移封会津,菊姬便在京都的会津宅邸度日,称作甲州夫人,后病殁。
最小的女儿松姬曾与织田信忠订有婚约,武田家灭亡前夕从甲斐逃脱,在八王子出家为尼,称信松院。传说信松院集结武田旧臣,是为八王子千人同心。只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千万人的赤备铁骑都成隔日黄花,小小一支同心队又能有甚么作为。
都说这是一个用命拼的时代,可是就算千人同心,拼得再多多,换来的也只是抓不住的镜花,留不得的水月。
你这么多多地拼命,在多多眼里,值几个钱?
(第八十四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