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幻境
凝凡随荆南沿街前行,街景透出迷雾愈发清晰,格尓兰洛当年繁华渐渐展开。
凝凡愈加警惕。进入老城之后的遭遇实在太过奇诡,若非境界仍在感觉未失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是坠入梦境之中。不说所见景物与当年殊无二致,就连眼前的“老师”境界都在!倘若对方出手他只能听任摆布。
以凝凡的见识,眼前一切都是幻境才对,只不过布下此境之人境界远高于他。他只能尽力寻找不谐之处以求破阵。
一路上不时有人招呼。凝凡认出许多熟悉面孔,初时尚告诫自己眼前皆为虚幻,之后却渐渐为满心激动吞没——
“……卢娜?是你吗?”
“邦佐!”
“狄秀!红毛!”
一个又一个熟悉身影经过,凝凡终于忍不住挥手答应。当年破城之时他被老师护持逃出生天,老城众人却都困死在了清平界中,眼前这些当年好友凝凡连看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此时明知虚幻也不舍得再错过相见。
十年了啊。
凝凡照比当年自然有了许多变化,然而不管是荆南还是那些旧友都没觉不妥,于是十年间隙一带而过,众人依然熟络无间。
凝凡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回到从前,而是从未离开。
他终于察觉到这个幻境的真正恐怖——明知道一切虚幻,却忍不住当做真实,想要追寻那些失去了的东西。
没什么冷枪暗箭,便能削肌去骨。
他知道自己破不开这座幻境。父亲母亲还在前边等着。
他忽然觉得很累,疲倦潮水般直涌上泪腺,他边走边哭,拥抱每一个眼熟之人。一直哭、一直哭,委屈得撕心裂肺。这许多年的心酸悲苦冲破屏障将他淹没。
荆南终于不敢再放他如此失态。虽不知缘由但街边并不是说话之处,他索性单臂一挟凝凡向主府飞奔而去。
格尔兰洛少主的哭声响彻东街。
回感觉有人小心地抬起自己的身体,随即眼前景色变换,停驻时只见刀戟森森,当先旗幡上有“禁”字绣纹,便知道自己是被心城守备救起。
他看着众人不计耗费的投下秘术、圣药,最后终于沉默着停手。领头几人互视片刻,眼中满是难以掩饰的愤怒与……恐惧。
众人沉默着在回的“尸身”旁设下禁制,而后嘶吼着冲上战场。
我是真的死掉了啊,回想着。
确认此事之后回再听不到任何声音,视界之内光与影慢慢抽离消逝,最终只留下空洞的白,连绵的白色如山丘般迅速延绵展开,重构整个世界。
来不及恐惧,白色的荒漠便凭空降临。
这是……向晚原?回忽然明白了熟悉感从而来。
然而眼前的白漠显然与那时所见不同,只是周边景色被抽去了颜色,与那种一望看看无际的荒凉死寂相差甚远,再者他并未看到那盏似乎永不坠落的惨烈夕阳,但他冥冥有感,眼前一切确然是向晚原没错,只不过更像一个雏形。
这是我的向晚原。回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那么另一片白漠是谁的?
“是我的啊!”忽然有极快活的声音撞破寂静的壁障,于刚刚落成的白漠之上隆隆回响。“是不是很美啊!”
回觉得煋的笑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悦耳过,于是禁不住答了一句。
“才没有。”
一出口才惊觉,自己居然又说得出话来!
他试着抬起头,似乎听到脖颈发出老旧门轴推动时的牙酸声响,却真的抬了起来!
我不是死了么?回愕然,不由得下意识转头去看煋。
却先看到了一片血与骨的地狱。
从回“死去”到援军到场不过一刻钟,场间形势却急转直下。城守人数百倍千倍于敌却丝毫不见胜势,反而被更加彻底的压制。状若疯癫的骨血巨人不见力竭,一众战尊被牢牢抵在它身周数丈之外;外围咒言师泼洒的杀生大术未及近身便被飞散的血珠消解;连攻城重械都无法打穿骨铠,反被它掷出的粗大骨矛击毁。煋如魔神般肆意收割,剑锋抛飞残肢断臂,血雨一刻不停的降下,终于汇集成溪泂泂流向平湖。
煋似乎能察觉到回的苏生,大笑着狠狠甩出巨剑,众人不愿正撄其锋散开闪避,正欲再度围拢时,却见一蓬巨大血雾自巨人身上喷涌而出,有无数锋利骨矛掩在其中四散飞溅。血雾沸腾着冲天而起,于手忙脚乱的城守头顶凝聚,烈烈如旗。
又仿佛一颗不愿坠落的血色夕阳。
下一刻血雾浩浩荡荡落下,将不知何时站起的回吞没。
回却不觉惊恐,久未体尝的温暖将他紧紧拥住。血珠渗入每一个毛孔,于最细微处摧毁着湮灭着,却又有一些新的东西诞生……或者是苏醒。
“睁开眼吧”
回听到煋的耳语,不复一直以来的轻佻稚嫩,庄严如一位君王,正吟唱着亘古的密语。
“承受永生的诅咒吧!”
回的身体终于崩解殆尽,与血雾融合不分彼此,每一点血光都裹挟着巨量的死气,汇作千奇百怪的亡者虚影跳跃着挣扎着,城守们不知其中情形不敢攻上,只好布下一道道禁制锁住血光。
不多时一线金芒缓缓自其中渗出,轻而易举的划破囚笼冲天而起,死气随之宣泄而出,左近草木沾之便枯。晋帝山无数生灵看向金光同声嘶鸣,哀哀欲死。
煋大笑着走出血雾,张开双臂迎向血色弥漫的天空。
“你要继续沉默么?”它喊道。
仿佛回应他的挑衅,远空忽然现出万兽虚影,携巨力转瞬间奔袭而至——那是晋帝山源力的愤怒具现,当年有人族前辈布下大阵,导引此地无比充沛的源力为守备重器,谓之【镇命甲】。大阵之内无序的源力会受血气所激,血气越重则戾气越重,随之具化出种种形象不死不休的攻杀——这是真正的不死不休,晋帝山每一星源力都会变成执拗疯狂的战士前赴后继,源力生生不息,唯有敌者枭首才会止歇。
煋自掌心抖出一对长长骨刃悍然迎上兽潮,镇命甲早被尸山血海激起无穷凶性,趾爪翻飞所携巨力何止千钧?煋似乎已无法化身巨人,单凭此时肉身终于还是抵挡不住这等毫不间断的重击,顷刻间立足之处被轰开一个巨大缺口,爆开一团团稀薄血雾。城守们不敢近前,只得布下战阵严防敌人脱逃。
然而煋的笑声始终不绝,所以镇命甲越发狂暴,仿佛整座晋帝山的源力都在沸腾咆哮!帝阙平湖豁然倒流冲天而起,精粹之极的源力舍弃化形星河般灿灿流下,细密如针又沉重如山,终于湮灭掉一切声响。那一块缺口生生被拓开百丈,深不见底。
万籁俱寂。
结束了?城守们犹自沉浸在先前天崩地坼的震悚之中,此时面面相觑无法确信。这一番搏杀当真是前所未有,从未有敌人破入十二道心锁,更不要说深入晋帝山中,若非镇命甲毁天灭地般的灭绝手段此时胜负犹未可知。几大统领心有余悸,半晌才命人前去查看。
恰在此时有苍老声音温柔响起“止步”。
众人豁然一惊,冲动者又挺起兵刃鼓噪欲攻,统领们抬手示意无妨,俯身行礼。
“尊上。”
来者高大身躯披一身极尽繁复的咒言师法袍。法袍分等,面料花纹等等都有极严格规定不为外人所知,旁人只能从两襟精绣的【夏末紫瑾】花数猜测一二,然而眼前所见赫然已超出规格,六盏夏末紫瑾较奥古斯都当代【主宰】尚且多出两盏。此外来人手中持一根丈余高的灿金法杖,顶端是一颗拳大【粹石】,殷红如血。世间咒言师分【杖】与【刃】两派,这一具法杖便是杖系世代相传的重器【光狱悲歌】,深渊时代最著名的几大重宝之一。
眼前人正是持这件重器创下无上威名的人族宿老,硕果仅存的三位【法皇】之一,妮奥可.穆因兹。也是心城掌控者中唯一的女性。
法皇抬手,有无限清辉从天而降,众人只觉一道清泉洗髓彻骨,内外伤痛转瞬痊愈。也唯有法皇这等至强者才能使出这样起死回生一般的治愈术,几近神迹。
众人一齐行礼“谢尊上恩典!”
妮奥可只是微微一笑,银发下笑颜风华绝代——法皇驻颜有术,百年风霜丝毫不曾侵染娇颜,一颦一笑仍如当年。
“诸位暂且退下。”她说,众人不敢多言迅速退开。
法皇缓步走到废墟一边,光狱悲歌轻顿,源力化成大手向下探去,不多时抓起一物。
那是一团仍旧蠕动不停的血雾,亡魂张牙舞爪的悲泣着。
众人不由惊呼,这怪物竟然还没有粉身碎骨!
妮奥可却似早有所料,自语道:“诸源不侵,果然是不死族【出新】”
她扬起法杖,四方散落的草木土石震动飞扬,将雾团死死裹住压牢,随后自法袍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八角盒子,棱角具是细小骨殖,四面以皮膜包覆。甫一取出众人便觉浑身一寒,如坠冰窖。
“这是【龙函】”法皇解释着,同时挥手接引天空土球,不见那土球回缩也不见那盒子胀大,却能严丝合缝的置入其中。“有它封禁,不死族也逃不出来。”
众人虽不解其意,但知道这次事端终于划下休止,心弦一松,复又紧绷。
“皇储他……”统领欲言又止。先前混战众人只顾舍生忘死的拼搏,想来皇储尸身也在其中毁去, 晋帝山受袭皇储身死,无疑是城守罪过,此时危机过去也该清算这些。
妮奥可叹了口气,摆摆手:“你等不必担心,此事怪不得你们,我会向人皇禀明……都退下吧。”
众人已经闭目待死,此时听闻大赦不由惊喜万分,不敢多言,认真行礼后迅速撤军。
只留下法皇一人站在当场,对着一片狼藉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