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一场梦
1
医生说:还是肱骨骨折,但和上次并不是同一处,也就是说那根骨头已经因为两次的受伤断成了三截。
如果再次受伤的话很可能这只手臂就废了。
“你可千万,千万要注意,下一次,可一定不能再这么冲动了。”电话里,叶父的话严肃又沉重。
刚一被推出手术室,叶秋就看到了英子的脸,在头顶白色灯光的照射下那笑容温暖又亲切,一看到叶秋被护士推出来英子就马上扑了上去,她已经在手术室外等了很久了。
叶秋一个劲儿地笑着,咧着嘴好像怎么也闭不上一样,这一次他没有闭着眼睛,反而是睁大着,傻乎乎地直盯着英子看,从三楼的手术室一直到上了电梯,一直到被推进七楼的骨科病房。她来了。
这一次好像也并不怎么痛,也许是因为麻药尚未过去,但与上次不同的是麻药所附带的晕眩效果和嗜睡感似乎也没有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躺在病床上,叶秋好奇地问道。
英子就靠在他床边,正削着梨,听到话微微愣了一下,说道:
“略——不告诉你。”英子撇过头,吐了吐舌,狡谐的笑里夹带着一丝调皮。
叶秋只能无奈地不再追问,他记得来到医院之后自己就只跟三人打过电话,幺爸,英子,还有一个是小雪,小雪是叶秋分班前的同学,也是英子的好朋友,更重要的是小雪家和英子家离得很近。
叶秋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给小雪打电话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因为她是二人的朋友吗?还是希望通过她能把这个消息暗中传递给英子,好表达完同英子的电话中未完成的信息。虽然叶秋在与小雪的电话里并没有让她告知英子。
但过程显然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英子已经来了。
叶秋也不再去纠结那些事情,他安静地看着英子削着水果,安静地看着英子陪在他身边。他看着窗外的风窜进屋里,轻轻拂过英子的发丝,窗帘抖动着,伴随着金色的阳光一起,在地面投下一串绚烂摇曳的光影。
“咯,梨子削好了,但是要待会再吃,医生说手术刚完不能马上吃东西的。”英子把削好的梨用纸巾包着,放在了床头,白色的果肉上淌着汁液,已经让又饿又渴的叶秋直流口水了。英子看他这副样子又不禁有些心疼起来,她俯下身在叶秋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歉意地说道:“哥哥,对不起,等会傍晚时候我还得回去,我今天是偷偷跑出来的。”
“没关系,你能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叶秋咧开嘴笑起来。
叶秋爸爸也回来了,在下午晚些的时候,他背着一大包的行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叶秋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已经黑得像块煤炭了。
英子很懂事地给叶父削了水果递过去,但叶父只是摆摆手并没有要,英子只好悻悻地又把手缩回来。“我爸就是这样,拘泥死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叶秋安慰着英子,英子笑着说没事,但眼里的光芒还是有些黯淡。
幺爸也来了,她对英子就明显客气很多,在叶秋心里一直都有着女强人之称的她自然对这些人情世故的处理就要显得圆滑一些,她叫英子小英,显得亲切而不失体面,而叶父就只会叫英子小妹,一种辈分上的割绝总让人听来不那么顺耳,何况那也只是叶父在见面时仅有的一次问候。
幺爸要去买些病人要用到的东西,问英子去不去,英子看了看叶秋,点点头。
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有些暗了,英子说她要回去了,她同叶父和幺爸作了告别,又走到叶秋床边,用纤细的手抚摸着叶秋的脸颊。
“我要走了喔……下次再来看你。”
“……对了,要记得梨子不能分开的,一定要整个的吃。”
临走时英子又嘟着嘴巴叮嘱道,她的眼眶有些湿润,每一次的离别都总能让这对恋人感到万分的不舍,似乎即使是一分一秒的不见也会如同在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一样。
英子走了,叶秋心里瞬间就空了一块儿。感觉整间屋子的色调瞬间都被抽空了一样,没有了任何的色彩,像是没有生机的素描。
幺爸在床头边跟爸议论着,叶秋只依稀听到她说那个女孩不错、很乖的一些赞美的话。叶秋微微笑着,脑海里的睡意就渐渐把他拖进了梦乡。
“她真的很懂事诶,我觉得啊比我家春春耍的那个好。”
“唉——好是好,问题是太早了一点,秋秋明年就要高考了……”
迷迷糊糊中听的,幺爸和爸爸的聊天。
2
醒来的时候就已是晚上,一醒来他就听到了幺爸和六嬢的谈话,像是在议论着什么,通过二人皱着眉头的侧脸已经能够猜想到或许是什么不好的事。他睁开眼睛,随后又把它闭上了,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那娃这是怎么回事嘛。哎呀你说刘华琴也是,一天到晚瞎叨叨什么?”这是六嬢的声音。
“哎呀,有啷个事嘛,就是甩东西,这屁娃儿脾气还大耶,亏我以前还稀奇他一伙……”这是幺爸的声音。她接过了话茬,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哎呀呀,管得他啷个搞喔,我早就不想管他了,要不是看在他老汉面子上……”幺爸的声音越说越大声,或是说在了情绪上,但在六嬢作了个噤声之后她还是压低了声音,看了看一旁躺在病床上的叶秋,还好后者闭着眼,没醒。
于是她们又可以继续先前的谈话了,保持小声便可无所顾忌。
“幺妹,刚四哥来电话说真能也被摔了,住进了镇医院,左腿两根骨头都断了,被吊起来消肿等手术呢,”六嬢又发话了,“听说是载他哪个女朋友骑摩托,撞到树上,脚杆遭弹断了。”
真能就是叶秋那在伯爷家的堂哥,三十好几的年纪,却连个完整的家庭都没有,又不知道这次这个能够维持多久。心里窜过这些念头,叶秋继续听着二人的谈话。
“哎呀,管得他嘞,他啷个有钱,你就别瞎操心了。”
“我是心疼四哥,你说,咱们家庭今年三番两次出事,是不是有人对我们在家的老坟动了手脚。”六嬢凝神道,像在思索着什么。
听到话,幺爸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似看穿了什么东西,一拍脑门,道:
“也是,以前湾里可没少人想害咱家,现在看咱们出来了、出息了,就嫉妒了,”幺爸好像想通了什么事情一样,一双眼睛发出明亮的光来。
“等改天我就回一趟老家,不行就请个法士,可不能再让这邪气害到咱春春身上。”说完幺爸就迈步出去了,推开门,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噔噔的声响。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3
有了第一次的心理准备,这第二次便不再那般让人手足无措,养伤的日子总有了些经验去应对,但叶秋的话却也较第一次而言变得少了许多,整日闷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时而看看临床病友播放的电视,时而又看看窗外簌簌作响的叶子和远处飞驰的车流。
照顾他的人也由刘华琴换成了叶父,兴许是为让叶秋安心养伤,几日来刘华琴都已经甚少出现在了视线里,只有到了需要换洗衣物的时候她才会进到病房,抱走那个装有脱下衣物的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大桶离去。
难得在叶秋脸上看到一丝笑容,整日里也不见他张口说过一句话,只有到了英子或其他同学来看望他的时候他才会变得开心起来。英子在上补习班,隔几日才能过来一次,而且还不能久待,她一直都在瞒着家里以至于家里的人现在都还不知道她已经恋爱的事。但即使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英子带给叶秋的快乐也是不能估量的:给叶秋洗头,给他削水果,陪他去散步。每次英子要走的时候,叶秋就兜住受伤的手臂送她直到楼下,直到英子真的离开,叶秋也会在楼下大厅的候椅上坐上好久,一副怅惘的模样,就像一个因突然失去依赖而变得彷徨的孩童。
这个炎热的夏天过得很快,出院后不久恰好就是叶秋的生日,叶父递给叶秋五百块钱,让他请同学们吃个饭。
有生以来第一个自己主持的生日party,且大人们并没有参加,所有的空间都留给了这群年轻的孩子。叶秋买了红酒,请大家吃火锅,虽然他因为受伤的右手行动有些不便,但好在英子一直都体贴地帮助他处理各种事务:帮他夹菜,上菜端碟。倒是英子一直在忙都没怎么吃。在那一瞬间,叶秋突然觉得英子的陪伴仿佛已经融入了自己的生活,他几乎可以想象到未来组建家庭之后和英子的日常,当家中来客人了,当需要和友人共餐举杯的时候,英子也会展现她贤惠又端庄的一面,带给叶秋的是体面和安稳。浓浓的幸福和强烈的期待让叶秋突然间十分地憧憬未来与她的一切。
朋友们的祝福,爱人的贴心陪伴,让叶秋的心在这个炽热的夏天被填得满满的。
时光也在这样的快乐中飞速地流逝。
4
恍恍惚惚的空间里,连眼前的景物都看不真切,女孩模糊的身影在身前攒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叶秋想要去拉住她的手却发现怎么也够不到。
“英子,别跑,等等我啊!”女孩跳着,笑着,漂亮的马尾辫在身后勾起一串绚烂的光影。“嘻嘻,来追我呀……”
轰——
突然间的一瞬,整个世界开始地动山摇,大地剧烈地颤抖,山河发出震耳的怒吼,男孩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四周的建筑物都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中轰然倒塌。
“英子,小心!”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呼喊,满天的沙尘就已经把周围的一切淹没。
在强烈的轰鸣声中,也淹没了那个扎着漂亮马尾的女孩身影。
“哥哥,救我……”
像是在脑海中涌出的,一道直贯灵魂的声音,微弱却带来了莫大的悲伤。
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似在质问这世界,似在质问这命运。
恍恍惚惚的空间里,四周的景象都变得虚幻起来:男孩哭坐在废墟里的身影,周围坍塌的建筑……
“桥,你看我今天好看不。”
不用去看也能知道,是情侣间的对白。
叶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未回头去看,他认得那两个人,一个是同为语文课代表的小莉,另一个是她的男朋友桥。听说他们高一分班前就谈上了,从分班前一直到现在。
“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情侣间的对白有时就像既定的剧本一样,情节不会变,连台词也不会变。以前桥常找叶秋聊他与小莉的事,说他会和小莉考同一所大学,毕业后会带她去欧洲,从校服到婚纱,所有的未来都有了关于另一个人的设想。这样的谈话以前叶秋只是会笑着听他讲完,而后或许还会接上一两句自己的看法,可现在他却连听到他们之间的对白心也会隐隐作痛。
“哥哥,救我……”
脑海中的一道强音,来自记忆里最爱的那个人。可那人已经不在了。
救我——
像回荡在山谷里的回音,在脑海里来回地播放着,并且随着次数的增加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遥远,显出一种空远而悲伤的韵律来。
呜呜——
我说过要保护好你,却未能保护好你。
呜呜——
我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可你最终还是离我而去。
对不起;
对不起。
叶秋哭了,是撕心裂肺的那种,剧烈的哭声仿佛要把声带震断,把整个的心肺震碎。他是如此的伤心,如此的绝望,在噩梦深处的深渊里,整个人仿佛都堕进了黑暗的漩涡,难以自拔。
呜呜——
周围的景物又变得虚幻,在这样的哭声里,周围的空间开始碎裂、崩塌,那些光亮被分解成一颗一颗的光点,湮灭在突然出现的黑暗里,无数人声、风声和那细细作响的鸟语都被涌出的寂静吞噬,世界重新回到了无声的黑暗里——除了叶秋撕心裂肺的哭泣。
原来,这只是一场梦。
一场悲伤的噩梦。
叶秋摸了摸枕头,贴着脸颊的一侧已经被泪水浸湿透了,像是放进水盆里洗过的一样。
两颊上还有未干的泪迹。他起身坐了一会儿,睁着眼睛看外面的世界:璀璨的霓虹在夜晚的小镇寂静地旋转,楼下喝夜啤酒的人早已散去,摆摊的铺主将东西收拾好放到三轮车上,然后费力地蹬着车离开,咔吱作响的声音……
早起的小贩拉开了楼下的卷帘门——一阵哗啦的声响,路边已经有了馒头蒸熟的味道,热腾腾的的蒸汽飘散在空气里,远处的山间也已经出现了许些白色的亮光,照映出四周的云显出它们黑色的轮廓来。
一切都没有变,依旧祥和、宁静的生活……
又是新的一天,孕育着爱与希望,驱散人们心底的迷惘,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里,重新升起照耀人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