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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太关上电脑,将自己挤进巴掌大的椅子里,狭窄的出租屋里仅仅透进来一束光,这光穿过他瀑布一般的睫毛,落在他眯起的眼睛上。
“咕噜,咕噜……”
“该死!这不争气的肚子!”以太烦躁地咒骂起咕咕作响的肚子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激烈挣扎了好一番后,以太从椅子里挣脱出来,他蹲坐在一摞破旧的杂物堆前随意扒拉,又扶着墙壁费力地站起身,停在一扇半开着的抽屉前,伸出手在里面胡乱翻找一通。
“真他妈晦气!什么吃的也没了。”他愤怒地将抽屉一把合上,动作利落又极其粗暴,最后抓起地上的牛仔外套走出了出租屋。
一阵夹杂着蒙蒙细雨的风粘在以太的外套上,打湿了他原本就油得打柳的头发,他缩着脖子走在路上,双手揣在兜里紧紧地攥住二十块钱,最后他停在了“杨记包子铺”门口。
“老板,来两个肉包子。”以太盯着墙上的价格表咽了一大口口水。
“好嘞!还要别的吗?”
“不,不要了。”以太迅速低下头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窘迫。
以太坐在靠近角落的一个小桌子前,他记不清上次痛快淋漓地吃肉是什么时候了,肉这东西,不吃的时候不想,可一旦鼻子闻到了这肉香,口水就如同决堤的河水。以太抓起桌上的肉包子就往嘴里塞,一大口没见着馅儿不说还被噎得直翻白眼,他端起桌上的面汤直往嘴里灌,顺着面汤流下的还有他眼角被烫出的眼泪。
吃完饭,以太揣着兜随意地踢着一块石子往回走,他注意到路边有一只浑身灰不溜秋的野猫在垃圾堆旁徘徊很久,然后那只猫试探性地停在了从以太脚边飞出去的石子前,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喂,老兄,换个人吧,我都自顾不暇了,哪有吃的给你啊?”以太蹲下身,怜悯地摸着它身上灰黑色的毛直摇头。
“喵呜~喵呜~”那猫叫得更大声了,翘起尾巴的身子不停地蹭着以太的小腿。
“唉,随便你吧。”以太无奈地站起身来朝家走,那猫一直紧跟在他的身后。
以太一大早就窝在那堆书中间的电脑前,顶着如同抽成了真空的脑袋一坐就是半晌,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有几次以太甚至气急败坏地将桌上的书全部推倒在地,不多会儿又为自己刚才的暴躁捶胸顿足。作为一名靠码字为生的网络小说家,以太最近写不出东西来了。他不属于天赋异禀、文思泉涌的那一类。文字在他的笔下从来就没有过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的时候,相反,他的每一篇文章都得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打磨,再经过永无止境地删减修改,即使如此,以太所得到的稿费除去给母亲买一些进口药以及请人不定时照料她外,他所剩下的钱也仅够维持生计。
往常每当以太写不出东西的时候,他都会拨通家里的电话,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总会给以太带来灵感与慰藉,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推开门去往楼下的电话亭。
“喂?哦,是以太啊,你稍等一下哈,我去喊你妈过来。”
以太不安地站在电话亭里,将电话夹在头和脖子之间,听着电话那头的人将电话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跑到以太家将母亲唤到电话前。
“以太?嗯,妈在家很好啦,你安心在学校读书,不要担心我啦,我这边什么都很好,哎呦不用不用,我哪里用得到钱啊,你现在都好吧?好好好,那先挂了哈。”
以太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挂上了电话。
以太已经习惯了,每次往家打电话母亲几乎都说着相同的话,它们就像以太最熟悉的好莱坞电影里的台词,以太几乎都能将这台词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但他还是每次都耐着性子听母亲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重复着,仿佛他就在母亲身边,仿佛他从不曾长大,从不曾离开家乡而漂泊在异乡。
以太又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天傍晚,他像往常一样拨通了邻居家的电话,他在电话前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电话里母亲的声音,邻居王阿姨吞吞吐吐地将母亲的消息告诉了以太。
“以太啊,你妈她……她最近不太好,你有时间回来看看她吧,她老是念叨你呢……”
以太记不清王阿姨那天都说了些什么,他只听到生活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那天以太匆忙地赶上了当晚的火车,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的他觉得自己浑身206块骨头像散落一地的积木。但他根本来不及在意这些,他径直回到家,那天以太不记得他在门口站了有多久,最终他还是鼓足了勇气去敲门。
“谁啊?”以太听到了母亲熟悉的声音。
“妈,是我,我回来了。”以太的声音里满是倦怠与不安。
“奥哟,是以太啊!你怎么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母亲激动地一把拽住以太的手直往屋里拉。
以太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瘫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
“以太啊,你最喜欢的酸菜牛肉面,快尝尝好不好吃。”母亲从仅用一个旧窗帘分隔开的厨房钻出来,双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嗯,真好吃!”以太忙接过面,也顾不上烫,使劲吸溜了一大口,眼泪瞬间涌出来,任由它们一颗颗掉落在面汤里。
“哟,怎么了?慢点吃啊你这孩子,烫着了吧?真是的!”母亲赶紧掏出手绢擦拭起以太眼角滑落的泪珠。
以太三两口就将碗里的面一扫而光,母亲坐在一旁心疼地看着他。
“在学校饿坏了吧?真是的,不填饱肚子怎么学习呢?我再去盛一碗过来。”
母亲接过碗径直走进了厨房,以太听到了水龙头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哗哗啦啦的刷锅洗碗声,以太蜷缩在破旧的椅子里哭得像个小孩子,面汤里面根本没有放盐,还有,他已经毕业十年了。
“这是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症,是发生于老年和老年前期、以进行性认知功能障碍和行为损害为特征的中枢神经系统退行性病变,这种疾病是无法够治愈的,但是可以通过有效的药物和非药物治疗的干预,使病情发展变慢。”医生非常平静地一字一句向以太解释着病情。
“没办法治愈吗?吃药也不行吗?所以……以后会连我是谁也不记得吗?”尽管以太很努力在克制,可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他根本无法使自己尽可能冷静。
“理论上是这样的,只能靠药物治疗以及家人的心理护理使病情发展的速度慢一点。”
以太甩了甩头努力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他停在一棵树下,抬起头看到有一片叶子孤零零地挂在树梢,以太觉得自己就像那片树叶,脱离了树枝,腐烂成泥是他最终的归宿,那么,谁能证明他曾经是否存在过呢?
他又想起百度页面上显示有关他名字的答案:爱因斯坦遵循过去实验主义者的观点——如果找不到“以太”存在的证据,那说明它就是不存在的。爱因斯坦认为,光的传播并不需要任何介质,所以迈克尔孙-莫雷实验才无法检测到以太存在的痕迹。也就是说,以太是不存在的。
他任由脚步漫无目的随便带他去任何地方,待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停在了湖中央的一个小亭子里,岸边五彩斑斓的灯光映在深邃的湖面上,黑夜吞噬掉一切鲜为人知的脆弱与不幸,以太低下头看向脚下,除了在月光照耀下他自己依稀可见的倒影,他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却觉得此刻在黑夜中静卧着的湖泊如此迷人而浩瀚,它容纳了万物,既然它是无数生物的温柔港湾,定然也能承载属于自己的那份孤独与不幸,在它面前,没人需要一再去隐忍痛苦。
以太缓缓地伸出一只脚,跨过及膝的围栏,他无比期待地闭上眼睛,感受身体向湖中倾斜的角度一点点加大,他迈出的那只脚就要低于岩石,他感觉到湖面即将要亲吻到他的脚尖,世间的一切苦难将不再与他有关了……
“嘭”的一声巨响,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天际,接二连三的绚烂丝毫不给天空留下喘气的间隙,原本乌黑的天空被色彩斑斓的焰火充斥着。以太的内心感受到一种不曾有过的璀璨与迷离,他恍惚在消逝的烟火中看到了那个面容,那个人一直都在等他回家,他收回了迈向深渊的那只脚。
以太停在了巷子口的一个面点铺前,他掏出一枚硬币买了一个包子,并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他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回家。
在钥匙碰撞锁芯的金属声消失了很久后,以太也没见到那只猫像往常一样跳出来迎接他,以太迟疑了一下,推开门走进去,狭小脏乱的房间里如死寂一般,他没看到那只猫。以太从怀里掏出那个包子,拿在鼻子前使劲闻了闻味道,口水瞬间汹涌而来填满他整个口腔,他露出贪婪的目光将包子拿到嘴边,又挣扎着放回到桌子上,衣服也没脱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以太又一次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面前,踌躇了很久,终于敲响了门。这次他没有听到任何来自屋里的声音,他就定定地站在门口,如同被摄了心魂。
“你还知道回来啊?你妈她已经去世了。”
“你这个不孝子,你爸走的早,是你妈含辛茹苦地将你抚养长大,如今你竟然对她不管不问!”
“你根本不配回来!呸!”
以太听着刺耳的声音从一个个围着他转的人嘴里发出,他蹲在地上用力抱紧自己将身体缩成一团。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妈!”
以太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他在黑夜中瑟瑟发抖,身体蜷缩得像只猫。
天大概是亮了,以太环顾一下四周,没有看到那只猫,昨晚的包子还在桌上,那只猫大概不会再回来了。以太苦笑着站起身,抓起桌上的包子塞进嘴里,就着桌子上仅剩的半瓶纯净水下了肚,他满意地打了一个嗝儿之后重又将自己塞进椅子里。
以太又能写出文字来了。两个小时后他交了稿,他伸了伸疲惫不堪的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拉开窗帘,一道阳光照亮他的书桌,以太怔怔地望着这太久没被阳光照射的房间,在光束中欢欣起舞的灰尘闪着彩虹色的光,墙上的照片还原成它本来的色彩,复古典雅且散发着直达心底的温暖,那是年轻时候的母亲,是永远不会走进以太记忆中的母亲,现在却是个脑海中藏了块橡皮擦、正渐渐淡忘一切的母亲。
以太掏出钱包,将那张他曾与母亲唯一的合照拿在手里,照片里的他被稳稳地抱在怀里,对于当时的以太来说,小小的他或许是母亲全部的希望,而现在,母亲没剩下多少清醒的时间了。他抬起头,望着墙上照片里的母亲,她笑得让以太差点就忘了她并非一开始就是母亲,她也曾是个被疼爱的小孩子,却为了以太甘愿长成参天大树给他以庇护。
以太吸了吸鼻子,他认真地环顾一遍屋子,他忽然觉得这个城市从来就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他留恋的,他将墙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放进背包,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漂泊的意义。
漂泊并不是为了去知道这个世界的更多可能性,而是更深刻地了解自我。一个人真正该追求什么,该放弃什么,以及每个人一直以来都在找寻的存在的意义。而对于现在的以太来说,只要母亲还活着,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以太背起背包,推开屋门,他知道,无论他何时回家,总会有那张回家的票,但一直等他回家的那个人,却无法等他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