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这花好看吗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温从戈缓缓抬手,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在抓住黑色绒布时用力攥紧,手上一扯,手臂微扬,绒布抛起又落下,缓缓露出里面的光景。
温从戈的呼吸几乎要就此窒停,胸口的剧痛蔓延向四肢百骸。
香味愈发浓烈起来,分辨不出材质的透明棺直立在眼前,棺上花纹密布,棺中的花姹紫嫣红,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棺中躺着的人没有腐败痕迹,像精致的物品一般被妥善保管在此。
那美人面色苍白,乌黑发丝柔顺的垂下,双手交叠在腹间,华美精致的长裙艳红,银饰衬着其尖削的面容,她唇嫣如血,美目轻合。
温从戈的目光微微垂下,一瞬间便察觉不对,棺中人的裙袂以干瘪弧度垂落,就连身上起伏的弧度都带着别扭。
那棺中美人领口微露着森白白骨。
温从戈喉间滚动,咽下口中腥甜。
云鹤不忍再看,可还是站定,蓦然开口:“主子,找到了几本册子。”
温从戈微微抬手,云鹤将牛皮纸包裹的册子递上,他遏制着情绪翻开人名册。
册页翻了又翻,终是找到了想看的那一页。
锯断双腿,下毒剔肉,活扯内脏,最美的收藏品…
墨色字符之下是淋淋血色,温从戈颤抖着指尖去抚上那绝美的棺椁,像是要以此去抚那与自己七分像的纤瘦脸颊。
阿姊…阿姊…我找到你了…可我是不是…来的太晚了…
温从戈眼眶发热,终是遏制不住翻涌血气,猛然偏头吐出口血,跌退一步。他只得抬手抚着冰棺站稳,指尖被寒气冻伤也无知无觉。
云鹤急忙扶了一把:“主子?!”
温从戈推开人,抬手擦了擦唇畔血色,将所有脆弱悉数暗藏。他的眸光冷冽几分,冷声开口:“把那个老东西给本座挖出来挫骨扬灰,平坟毁碑。找到他的残党之后,递信给本座。凡阻拦者,杀无赦。”
云鹤凛然应是,复又问道:“这里…怎么处理?”
温从戈微微攥紧发麻指尖,默然半晌,将名册递给人,那人接在手里方才开口:“按照名册,寻个好地方,建个坟冢,让其入土为安。关着他们的地方,该被打破才是。”
他捂住胸口闷咳几声儿,喉咙干涩到几乎泛呕,身子疲倦到几乎站不住。
半晌,他深吸口气,偏要死撑着淡声开口:“出去安抚一下岁三,本座再待会。”
云鹤迟疑点头,却还是听话的转身走了出去。
温从戈回过头,微微垂首望着那年少模样的人,却扯唇露出个苍白的笑意,千言万语都收敛,只带着哭腔喃喃。
“我的阿姊啊…”
寒气锥心刺骨,不知是气是恨,他的掌间贴着棺椁触碰人,被寒气刺痛也不想收回。
掌心撕裂皮肉的痛楚清晰,有血色顺着棺椁垂落开蜿蜒痕迹。
“阿姊,我们回家吧…哦…我忘了…”他轻拍拍额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我们已经没家可回了…”
缭绕的香气碰撞在一起,如万千花开的花期之时,那是经久不衰的春芽香和暖三秋,那是他们阿娘送给他们最珍贵的礼物与祝福。
春芽生,三秋暖。
他轻轻垂睫敛下眼中情绪,亦将满腔怒火恨意压敛下去。
睫羽上的泪珠一滴一滴垂落在地溅开,贝齿却咬着下唇不发一声。他就这般站在那里,偏执地要将人刻在记忆里,静静地透过模糊泪眼凝望着面前的人。
……
房内酒气弥漫,炉火燃得正旺,屋内的酒坛早被收拾干净。艳红的布裹扎成了一束红玫,推门而入的人抱着药箱,沉默着不知说些什么好。
温从戈微微抬眼,唇角一勾:“看看这朵花,好不好看?”
云鹤将药箱放下,微微俯身来看,抿着唇开口:“很好看。”
温从戈指尖的纱布透过血,他将花放下,伸出左手给人,云鹤小心拆下纱布,冻伤的指尖与掌心微微泛红,又麻又痒,疮口处理过倒没那么难看。
云鹤捻了冻伤膏小心上药,轻轻吹着气试图缓解他的痛处。
烂醉的身子提不起力气,温从戈歪歪的靠在桌边,呼吸都喷薄着酒气,他眯着眼睛,抬手抚上身前人的脖颈,云鹤动作一顿,抬起头时目光清澈。
温从戈的指尖扼住他的脖领,微微收紧,习武之人都有本能反应,偏云鹤连下意识回击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温从戈抬起手,改为理了理他的发丝,慵懒笑起来:“云鹤,是不是我要你的命,你也会乖乖站在那里等死?”
云鹤毫不犹疑地点了点头,垂下头扯着纱布,轻柔地将伤口细心包裹。
“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你做什么我都应着你。主子,难过的话,哭出来会好一点。”
温从戈脸色惨白,眼圈泛红,此时的他,再无人前楼主的风度,端得上狼狈至极。
他轻轻笑起来,像炫耀聪慧的孩子,话也不过脑便说给人听:“好久好久之前,是阿姊失踪之后的事了,我这张脸那么像阿姊,不能叫别人注意到,于是我在脸上做了道烧伤,对知情的人称是执行任务的时候烧毁了脸,然后戴上了面具。”
云鹤手上一顿,声音都柔下几分,带着几分夸赞:“主子很聪明。”
温从戈微微垂眸,看他小心掖着收尾的纱布,痴痴笑起来:“你不知道吧?老东西爱美人皮,我便跟唱戏的学身段,跟勾栏的女子学眼神仪态,那老东西到底是上钩了。”
他抬指把玩着云鹤肩侧的发丝,在指尖卷起人一缕墨发:“后来他派人打掉了我脸上的面具,还好,我做足了准备,他看到我脸上的疤震怒当场,亲自动手,赏了我鞭子和杀威棒。”
云鹤将伤口处理好,温从戈便松开他的发丝看他将东西收好。云鹤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侧时,他没骨头似的倚着人。
云鹤微微垂眸时,能看到交杂在一起的黑白发。
他向来是个很好的听客。
可惜温从戈这个倾诉者醉起来脑子空钝,半晌才开口:“他叫我不要在他面前摘下面具,这合了我的心意。他叫我去陪他喝酒跳舞,看他和女人翻云覆雨…我比那倚门卖笑的强不到哪去。可笑我与阿姊七分像,在霍潭身边那么多年,他竟都没认出我。”
温从戈呼出口浊气,笑意盈然,眉眼弯弯:“那时他说,我这身骨相清俊,剃出来一定很美。可是他不能,因为比起这一身骨,他更需要一把活生生的刀,一把为他扫除异己,行事干净的刀。”
他受伤的手被轻轻握住,云鹤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倚门卖笑的可比不上我风清霁月的主子。”
温从戈敛着眸子沉默不语,他将手抽出,抽根发带在云鹤垂落的发丝上扎绕,无意识地顽性一起,他在收尾时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温从戈仰头时恰逢他微微垂首,云鹤眼眶微红,却带着几分任他胡作非为的无奈。四目相对,终是云鹤先一步移开视线。
温从戈轻轻笑起来:“云鹤你可知,为了报仇,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这条命。”
门扉轻叩声入耳,窗外鸡鸣三声儿,一夜将过,天夜将白,温从戈将翻涌到嘴边的话吞下,撑着桌子坐直身子。
云鹤起身去开门,端了碗黑乎乎的汤药回来:“主子,良药苦口,这次你无论如何也得喝完。你放心,熬药的是咱们的人,一直看着,不会有问题。”
其实对于温从戈来说,是不是自己人都无所谓,香师的儿子要辨香方,鼻子比狗还灵,下没下毒总能闻出来。
云鹤把药吹凉,他懒懒抬手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味瞬间蔓延,侵占蓓蕾,这是他最不喜欢的味道,他微微舔唇将药碗搁置。
云鹤复又倒了杯水,将一包糕点和蜜枣放在桌上:“喝口水冲淡药味再吃甜会好一点,你肠胃不好,吃点儿东西垫垫再休息。”
温从戈微微点头,撩眼看人,笑骂一声儿:“老妈子。行了,你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云鹤垂头看着发尾的蝴蝶结,摸了摸鼻子,似乎是在纠结拆不拆这影响他威望的东西,半晌,到底就这么转身收了药箱出门,还不忘顺手将门掩好。
温从戈敛起脸上笑意,轻轻偏首,鼓腮呼气吹灭了烛火。
黑暗中只剩炉火劈啪作响,他捻起一块儿蜜枣含进嘴里,苦甜相冲,苦味更明。岁三跑过来抬爪攀上他的腿,他抬手抚了抚其毛发。
酒醉之下,他几乎没力气起身,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望着房中一隅黑暗出神。
花再好看,也是在淤泥中盛开的。
……
“朱仟可真是蠢货一个。”负手站在窗边的姬临渊微微勾唇。“敢在这个时候触温疯子的霉头。”
康灼恭敬的站在姬临渊身后,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腰际挂着独属于副楼暗卫统领的铁牌。
康灼皱着眉头说道:“温楼主也真是有本事,用了八年,就把旭暗上上下下管束的规规矩矩。”
窗外天光大亮,姬临渊嘴角微微勾起:“历经两代的腐朽,又怎是他能凭一己之力改写的?你且看着吧,他越是打压,反噬的时候就来得越厉害。”
康灼不置可否,旭暗楼虽被温从戈洗牌,但上两代留下来的烂摊子数不胜数,他只算得上开拓者,却无法成为修订者。
老楼主留下的人,一旦团结起来,就会把这个地方闹得天翻地覆。
姬临渊从来不是什么安分的人,但他也不会明着同温从戈作对。
“楼主大人,是不是正在准备下山?”姬临渊勾了勾唇,“那帮人若是聪明点,就不会让他再活着回来,既然如此,不妨帮他们一把。”
康灼微微垂下眸应是,尽管他自幼跟着姬临渊,却也不知他为何一直跟温从戈作对,从本质意义来说,这对姬临渊没有好处。
然,两个人从认识开始就在斗——姬临渊单方面的斗。
温从戈根本就不在乎,或者说,懒得在乎,姬临渊就像个闹着要糖吃的小孩子一样,两人的关系更像是亦敌亦友。
天亮了,旭暗楼的楼众也纷纷出门做自己的事。
姬临渊负手看着窗外,蓦然开口问道:“他去过篁山道了?”
康灼点了点头:“是,例会也快到了。”
姬临渊想起那个明媚的姑娘,抿了抿唇,他沉默着,望着温从戈院子的方向。
这例会,恐怕也不太平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