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02

              散文

        我那面朝黄土

        背朝天的父亲

        看见身穿灰色对襟长袖,微弓着背,上唇留着半寸短须,脸部显得消瘦,年已七十有九的老父亲走进农村老家的房间,“大,(大:龙泉土话,即爸爸)我钞票给几百块您用吱哪。以前都不知拿钱给您用。”给多少?给3百元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从口袋里拿出3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父亲。

        “300元,否要哈多嘎。”父亲客气地说。

        “拿去吧!大,您否要客气啊。拿去慢慢用嘎。钱,我现在有呢。”说完,我居然醒了过来。原来是做梦,是梦见了父亲。父亲离开我们已33年多了,可梦中的父亲音容笑貌,仍长得与生前一模一样,而且居然还会和我说话呢。

        父亲,出生于辛亥革命胜利的1911年。身高约1:70米。虽一辈子务农,却遗传皮肤较白,人不胖不瘦。长年喜欢将一头花白的头发向后梳理得整整齐齐,加上白净微红的脸色,显得挺象个农村干部。1982年年已71岁的父亲上县城看我时,单位里的同事都说我父亲“真清水,不象农民。”(清水,龙泉土话,整洁的意思)

        父亲在我们当年第11生产队里10几个叔伯兄弟中,是唯一能为生产队社员们记工分,喜欢看《浙江日报》的长辈,因为父亲少年时在农闲的冬季,读过2、3年冬书。(冬书:解放前农村会在冬季农闲时,请私塾先生教儿童识字,叫读冬书)据父亲自己说:父亲在19岁娶妻成家后,在20岁左右时,为了逃避国民党兵役,曾经吃住在大山中3年不敢回家。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我父亲出身贫苦,又识一些字,1950年政府实行土地改革时,乡政府就把我父亲喊去参加了“土地改革工作组”,到天平乡去打地主,分田地了。土地改革结束后,政府曾多次要为我父亲安排工作,但由于家里分来了田地,山林,需要父亲亲自耕种,父亲只好回到家中继续种田。父亲于1951年入党。成为党的一员后,便开始带领村里的农民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先是组织农村农业生产互助组。第二年又搞起了农业生产合作化的低级社与高级社。第三年就又搞人民公社化了。然后一当农村干部就是30年,直当到1981年70岁时才不再管事。

        父亲的老婆命很悲惨。在19岁娶妻生育有两个儿子,抱养了一个女儿的情形下,第一位妻子在父亲31岁时便病故了。接着娶了比他小10岁的我们的母亲为妻,可在我妈为他生育了我哥,我姐和我3个儿女后,在我父亲49岁时,我母亲又于1959年在贫病交加,缺医少药中去世了。当年我只6岁多。我姐8岁多,我哥15岁多一点。我父亲是既当爸,又当妈,一直无条件再娶妻子。我们衣裤破了,父亲戴着老花镜自己缝补。一天到晚,既要下地干活,回到家里又要烧饭,炒菜,洗衣,做家务。到父亲79岁去世,一直过了30年的鳏寡孤独生活。至今每当想起父亲婚姻的苦难,我都不禁悲从心生,心酸得潸然泪下。我曾想:如果是现在,我一定要帮父亲再找一个妻子,让父亲过上有伴有关爱的温暖生活。

        父亲对人非常热情好客,每当家里来了客人,便会马上给客人泡茶。如果是我舅舅们来了,他还会生起灶火烧粉丝、或面条请客人吃点心。吃饭时还会一边不时往客人碗里夹带鱼、肉等好菜,一边叫客人“啖啊,啖嘎,否要客气嘎”等。受父亲待人热情好客的影响,至今每当家中请客吃饭,我也会给客人夹菜。客人都说我待人真客气。

        父亲虽是一介农夫,读书少,但父亲一直以共产党员要在生产、生活中以身作则,农村干部不能自私自利要求自己。记得上世纪1969年生产队里规定:每个社员家里的猪粪一律要提供给生产队种粮、种蕃薯。不准给自己家的自留地使用。有次,我哥私下挑了一担猪粪到自留地里种蕃薯,父亲得知后,就在吃饭时批评我哥说:“你这样做,人家知道了,叫我怎么讲别人呢?”非要我哥将猪粪挑回生产队地里不可。直到我哥将那担猪粪挑回生产队地里才罢休。

        在生产劳动中,父亲还是个犁田能手。他犁的田,总是又深又细又彻底,又全面。负责耙田的社员都说我父亲犁的田特别好耙。有些人犁的田不深不细不彻底,许多地方没犁到,不好耙。

          每年生产队第二季水稻除虫时,正直8月盛夏,骄阳似火,背上要背着装有30多斤重农药水的喷雾器,在稻田里一边走一边左右喷洒,农药既有毒又臭,大多数社员都不愿从事除虫的活。父亲就自己年年带头除虫,最后因农药慢性中毒,患上了“羊癫疯”病(癫痫病)。病一发作,就口吐白沫,躺倒地上,不省人事,起码要半小时后才苏醒过来。有一次,父亲正手提刚烧开的茶壶,准备往热水瓶里充开水,只听父亲“咩”一声,病发作了,整个人就很快失去知觉。全靠身边正有人,连忙上前把父亲扶住才没摔倒、烫伤。那时父亲曾好几年,要每天服药防止癫痫病的发作。1975年,父亲有次半夜起床小便时,突然病情发作,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地上,曾头部受伤缝了13针。

        父亲白天与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晚上,还常常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要来回走7里多路上大队里去开会,接受上级新布置的生产任务,而且沒有一分报酬。每当这种夜晚,当我们站在家门口,看到远方一晃一晃的手电筒光,就知道是父亲开会回来了。

        由于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党员干部,加上平时一心为生产队着想,很少私心杂念,在生产劳动中又不怕苦,不怕累,总是以身作则,所以在村里说话就比较有威望。有的家庭一旦有矛盾、或吵架,兄弟分家,都会请他去做思想工作。有时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发生山林纠纷,只要有他出面,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村的农业生产,无论是质量,还是产量,在整个安仁区(那时叫区。不叫乡、镇)中都是首屈一指,顶呱呱的。在十里八村中,每当说到兰师畈村的农业生产质量、产量,都无不竖起大拇指夸个不停的。当年公社里要搞“试验田”等,都喜欢放我们村里搞。

          在日常生活中,父亲总是教导我们做人要善良,对人要客气。说是“在家不会待宾客,出门方知少主人”。教导我们”讲话要实事求是,不能九腔十三调,油嘴滑舌。教我们做事呢,要么不做。要做,就要认真,做好。常教我们要做老实侬,说老实话,办老实事。教我们做人不能骄傲自满,说是“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因生性比较自信,记得父亲对我批评最多的就是:讲我讲自会,讲我拉天(拉天:龙泉土话,吹牛皮的意思)。教导我们做人不能自私自利;不能小气巴拉。不然会被人看扁了的。在父亲的言传身教和以身作则下,我大哥,大姐,大姐夫都先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村里都是生产能手,都是生产队长。大姐还成为了大队的妇女主任。一干就是20多年。

          父亲既是我们兄弟姐妹的楷模,也是我们兄弟姐妹和九亲六眷的偶像,是我们的骄傲。我们都为有一位受村民尊敬的父亲感到光荣和自豪。我上小学时,就立志长大后要成为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生产能手;成为像父亲一样为村里人谋利益的人;要做一个像父亲一样受人敬重的人。

        对于父亲的身体,从我记事起到父亲去世,父亲都没住过院。1989年79岁去世前,癫痫病已数年没发。只是平时老是便秘,血压高,服降压药已多年。1989年4月6日上午突然接到大哥电话,说是父亲4月5日下午3时许因小事生气,突发剧烈头痛躺倒床上,现在已意识模糊,讲话都乱讲了,讲话也讲不清楚了。我立即与妻子乘车赶回乡下农村老家。这时父亲意识时清时糊,还会简单说句把话。我坐在父亲的床前,拉着父亲的手,他老人家还问我“传东回来了没有?”

        “回来啦,大,我就是传东啊!大哥、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全部都来了!您就放心吧!”我说。想到父亲平时会抽烟,我点燃一支烟,塞向他嘴时,他老人家还高兴地例嘴笑了一下,虽然他已不会吸了。我立马请来医生为父亲诊治。医生说是高血压导致脑血管破裂,引起重度中风。除非上大医院去开颅抢救,不然已无药可治,而且开颅也不一定能救得活。对此,我们五兄弟姐妹商量认为:父亲年已70有9,上大医院去打开脑袋抢救,既然不能保证救得活,不如让父亲保持完好无损,又省得经受开颅之苦。没想到到9号下午4时许,父亲便溘然去世,结束了他79岁的人生之旅。从此,我们兄弟姐妹再也没有“大”可喊可叫了。我以后回到农村老家时,将再也看不到父亲那慈祥的面容,和父亲看见我回家走进门时那开心快乐的神情了。想到此,我们兄弟姐妹及晚辈们都不禁号啕大哭……

          父亲生前一直与三哥一家一起生活。家中养的10几只鸡,每天晚上都由父亲负责站在门口唤回拌糠饭给鸡吃。父亲4月5日傍晚病倒在床上时,竟习惯性地发出了“jio喔一一一”一声唤鸡们回家吃晚饭的呼喊。谁知第二天早上放鸡出笼时,竟发生了两只大公鸡死在了鸡窝里的怪事。这是几十年来都沒发生过的事情。你说怪不?也许那两只大公鸡舍不得天天喂养它们的主人的离开,也陪伴主人的魂魄到九泉之下去了吧!

        知道父亲平时爱喝一口酒,在父亲还有意识时,我又去倒来一小杯酒,用瓢羮喂到父亲嘴里,他虽已不会咽,但他也感觉到了酒的味道而微笑了。

        令我至今仍深感愧疚对不起父亲的是:在我6号下午站在父亲床前时,父亲居然说:“你拉(拉:龙泉土话,们的意思)钞票给几块我用吱啊,我无钱用啊!”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平时确实把给父亲的零用钱之事疏忽了。平时只知道买药、买保健品、买衣裳给他老人家,满以为他另外不需用什么钱。我连忙掏出一张拾元钱(当时还没百元券)递到他的手里。父亲看到递给他的钞票,当时竟开心地笑了。时至今日,每当我想到父亲看到钞票时的笑,我仍深感这方面太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父亲了。仍不禁悲伤得泪水满眶。我亲爱的父亲,您能原谅儿子的疏忽吗?您平时没钱用,为什么都不跟我说,向我要呢?您一定是觉得自己没钱帮助我成家,所以不好意思再向我要钱用了是吗?大,你怎么能宁可自己受苦受穷都坚持不向儿子要钱,直到即使有钱给您都不会用了时才向我要钱呢?这不实在让您老人家太可悲了么?大啊,这不让儿子太对不住您老人家了么?这不太让儿子亏欠了么?大啊,早知如此,儿子少一点成家的钱又有什么关系呢?儿子就是再需要钱,给点钱您老零花,也是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的呀!您都那么苦把我们带大!这也许就是我至今仍做梦给您零花钱的缘故吧!

          得知我父亲病倒后,村里的成年人都陆续赶来探望了。4月9日傍晚我父亲去世后,1O日村里成年男女都放下手中的活前来帮忙了。九亲六眷也先后赶来了。公社驻村干部也前来与父亲的遗体告别了。父亲去世时正逢多雨之清明时节,而且雨下得特别大。可待到父亲出殡上山时辰,雨竟突然停了。乡亲们都说:“你们父亲做人做得好,连老天爷都晓着,都照顾,都不下雨了。”我想:也许吧,不是说:“人在做,天在看”吗?看来做人,能做好,真要做好些!

        这就是我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这就是我那一生每天把太阳从东边背到西边的父亲。至今,父亲在九泉之下已33年多了,但愿父亲在九泉之下再沒有病痛;再没有贫穷;再没有旦夕祸福;再不会鳏 寡孤独……如果有来生,我真的还想继续做您的儿子,渴望着再拥有您这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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