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09期“叶”专题活动。
到处都是山。这里的山像是全俯着身子趴了下去,没有了山头。每一道梁,大梁和小梁,都是黄褐色,又都是由上而下开裂着沟渠壑缝,就像一张褶皱的脸。
黄根柱阔别家乡三十载后第一次回乡,在他双脚踏上这块似曾相识的土地的一刻,他内心涌上一种亲切感的同时,又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村庄里有狗咬,一条狗一咬,全村庄所有的狗都在咬,轰轰隆隆,如雷滚过。村庄后是一台台梯田,一直铺延到梁畔,田里已经秋收,掰掉了苞谷穗子,只剩下一片苞谷秆子,早晨的霜太厚,秆子上的叶都蔫着,风吹着也发不出响来。
黄根柱顺着村道一路走来,记忆中那些经常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年人都不在了,村里也寻不着年轻人的踪影,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把自己关起来了。
黄根柱拐进一条巷道,巷子很窄,全是泥巴路,两边是一户户人家,有好多家的大门上都挂着锁。他一户户敲过去,希望能敲开一家。
“谁呀?”门里有人问。
“我是黄家的根柱呀。”见开门的是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老太太,他自我介绍道。
老太太细长脸,眼角和额头细密的褶子麻绳一样堆积着,她眯眼瞅了他半天,像是想起了什么“哦”的一声,而后退后一步说道,“进来坐嘛。”
黄根柱进去,这才看到院子好大,院里还坐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正噘着嘴。
“这碎仔仔和我置气呢,她爷一早上出门没带她,她就不高兴了。”老太太说着,在自己怀里掏,掏了半天掏出一颗糖,往小女孩嘴里一塞,说:“笑一哈。”小女孩没有笑,黄根柱倒笑了。
黄根柱在院里屋里都转着看了,没话找话地和老太太说话。老太太慢慢话多起来。她说她家的房子三十年了,打前年就想修,但钱不够,儿子儿媳便到外面打工去了,家里剩下她和死老汉带着孙女。
“这村里怎么没人呀?”黄根柱问。
“是人少了,年轻的都到城里讨生活了,还有老人和娃娃们呀!”
“院门都锁着或关着,叫着也没人开。”黄根柱说道。
“你想找谁?”老太太盯着他问道。
“崔耀生。我以前就住在这个村子里,三十多年前父母亡故了,我就背着铺盖到外面打工去了。临走,我把家门钥匙交给崔耀生保管,说好回来后找他。我也没想到我这一走就是三十年。这次回来,我发现村庄重新规划了,我以前的房子找不着了,崔耀生家我也找不着了。”
“崔耀生……你让我想想,”老太太又眯起眼,过了好一会儿,她说道,“我嫁进这个村子时,是有个叫崔耀生的,不过他已经有好多年不在村子里住了。”
“他去哪了?”
“好像是跟着儿子进城了就再没有回来过。不过,他还有个姑娘就嫁在这个村子,我带你去找她。”
老太太立马领着黄根柱去敲一户关着院门的人家,边敲边嚷嚷:“开门,开门哈菊娃!”
院门拉开了一条缝,里边的说:“阿婆,啥事?”
老太太说:“有人找你爹。”
门哐的一声开了,一个约摸三十多岁的女人立在门前,面露迟疑之色看着黄根柱,问道:“你是?”
“我是崔耀生的发小黄根柱,三十多年前……”
“我爹他不在。几年前他进城时倒是留下一把钥匙交待过我,说如果有人来拿钥匙就把钥匙给他。”说着,叫菊的女人进屋拿出一把钥匙,引着黄根柱来到一堵黄泥院墙前说,“墙后面就是你的房子。前些年村上重新规划庄点,见你这屋子太破旧了,又没人住,怕牲畜进去给你豁豁了,就在周围砌了一堵墙。”说着,菊回屋找了把镐,朝黄泥墙“咚咚”两下,砸出了一个半人高的豁口,引领着黄根柱猫腰进去。
眼前的院落积了厚厚一层土,几间矮小的土坯房有一侧的墙倒了半截,靠东边的房顶也塌下了一大块,窗框和门经风吹日晒雨淋,都已起皮龟裂,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菊掏出钥匙去开门上的锁,锁芯干涩得钥匙插进去拧了好一会儿,才算打开。推开门时,门轴像个干枯的老人,发出干涩的吱吜声。
这还是记忆里那个熟悉的家吗?屋里墙皮脱落,四处泛着老旧的暗黄色,有些地方还留下一道道雨水浸过的长长污渍;桌上、地上、炕上全是土,呛鼻的土腥味令黄根柱忍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昏黄的光影中,黄根柱看到屋里的炕塌了,灶倒了,他想起那时候,母亲常坐在炕上缝补,父亲在灶下烧火,年轻力壮的他担水劈柴;屋内屋外打扫得干净整洁,院里靠墙根处挂着几串红辣椒,他常常坐在门槛上眼望星空,想象着远方……
自从三十年前父亲生病离去后,母亲也相跟着离去,黄根柱一把铁锁将门一锁去了远方。那时候,他一心想混出个人模狗样再回村子。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黄根柱始终在异乡漂泊着。他在工地上搬过砖,下过煤矿,采过沙石……钱没挣到,差点还把命搭进去了。现在,黄根柱身上除了没钱,该有的不该有的病都有了。已过天命之年的他,有天早上一睁眼,萌生了一个念头——回到村子,叶落归根。
黄根柱绕着破败的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估算着重修房屋得花多少钱。他拿不出几个钱来,这房子除了地基,要想住人,就得推倒重建。
黄根柱紧锁眉头沉思着,一路走来,不光是他这间老屋,整个村子都现出一幅破败相。年轻人大都出去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连他熟悉的发小崔耀生都不住在村子里了。村庄已不再是以前的村庄了,他在想,要是当真回来住了,是不是以后只能与老屋作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