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七月二十二日,下午三点五十分的MF8189次航班直到五点十五分才从遥墙机场灰白色的跑道上呼啸着升空,一个半小时后抵达呼和浩特上空,在厚厚的云层上两个盘旋,飞机重又调直机身。此时空乘人员告诉我们:呼和浩特暴雨雷电,飞机无法降落,将飞首都机场备降。然而一个小时后,我们又得到消息:飞机备降天津机场…几经周折,终于在当晚十点三十分,飞机降落在呼和浩特白塔机场。我们带着一身疲惫走出候机楼,迅即被夜的阴凉和雨水的味道包围。接机的张姓导游等候已久,“这里已经几十年没有下过这样的雨了。”她说,“就下了一两个小时,你们赶上了。”
阴山
车辆驶出呼和浩特,半个多小时之后,绵延起伏的山脉代替了高高低低的现代建筑,在视野里逶迤而行。山势不高,植被也不茂盛,尽管如此,却总有一种苍劲辽远的感觉萦绕心间。
“这是阴山山脉,东西长1000多公里,宽100公里,海拔一两千米。”导游介绍。
我心里陡然一震:果然是阴山了。“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传诵了千百年的《敕勒歌》就是在这片山脉脚下吟唱出来的吧?虽然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它是以怎样的强调回荡在山谷之间,但是,想到它,那种北方草原和游牧民族独有的苍莽况味和奔放气脉仍然在胸中激荡不已。
云朵一样的羊群是在它脚下游荡吗?悠扬的马头琴声是在它的身旁萦绕吗?沸腾的奶茶是它的怀抱里升起香醇的气息吗?直直狼烟融进的是它衔着的夕阳吗?铁木真和它的儿孙们是从这里出发,铮铮铁蹄踏上欧亚大陆的土地吗?… …
可是现在,一切都沉默着,除了一阵阵风从窗外掠过,一切都沉默着。高原上的阳光亮亮地照着,阴山山脉依旧威严冷峻,仿佛这一切它从未看见也从不知晓,无论多么温馨平和或者惊心动魄。是岁月的风将那些历史的云烟在它眼前吹得无影无踪,还是它对一切冷眼观之,心无挂碍?酒冷书黄,我们枉自喟叹、伤悼,它却仍旧一副冷峻面容,多情亦或无情?
我们车子一路上和它并肩而行,似乎这条东起河北西北部的桦山,西止于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中部狼山的山脉永远也没有尽头。窗外,有了一畦畦金黄色的油菜花,有了成排的房屋,有了并不高大的杨树,然后是越来越广阔的草原和一座座的蒙古包,我们的目光为它所吸引,忘记了伴我们一路前行的阴山山脉。
在一个拐弯处回头,它却已经在起伏的地势里消失无踪了。
下马酒
“我们下车的时候,当地牧民会敬酒,叫‘下马酒’。不管会不会喝酒,我们都要接过来。量好的可以喝干,量浅的沾一沾嘴唇就可以。但是,喝之前要拿右手无名指蘸一蘸酒,向上掸一下,叫敬天;向下掸一下,叫敬地;最后额头上抹一下,叫敬祖先。”导游回过头来嘱咐我们,“喝完后说一声‘撒百鲁’,蒙古语感谢的意思。”
我们说记下了,然后重复“撒百鲁”。
车辆已经驶进了草原腹地,这里看不到一座房屋、一棵树木,只有无边无际的草原和一片片聚集在一起的蒙古包,一条条人踩出来、马踏出来、勒勒车碾出来的路向四面延伸。
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到达目的地。
还没有下车,我已经看见几位身着蒙古民族服饰的大姑娘和小伙子候在车门前,姑娘们跳起舒展欢快的舞,小伙子们唱着浑厚悠扬的歌,一个小伙子端着一个银制小酒碗,另有小伙子拎着玻璃瓶装的酒。
我走下车,按照导游事先嘱咐,就着牧民举在手中的酒,右手无名指蘸一下,向上掸敬天,向下掸敬地,抹在额头上敬祖先,最后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酒烈但味道并不醇厚,有一股淡淡的奶香。我想这断不是本地人的家酿,而是工厂化作业的产品。后来我在旁边一段砖砌的矮矮的围栏上见到那些酒,有两瓶叫“闷倒驴”,一瓶叫“红庙神泉”。突然想起“闷倒驴”在家乡喝过,主人就说是从内蒙带过来的,当时喝了一杯,正是现在的味道。
除了唱歌和敬酒的牧民,还有一位照相的小伙子,并未穿民族服饰,每下来一名游客他都“咔嚓咔嚓”摁动快门不止。午后我又见到了他,他身边是一位穿蒙古服的姑娘。他们递上冲洗好的照片,他们那么容易就从一大摞里面找到了我。照片中的我正谦恭地从牧民手中接过酒作饮状,他抓拍的时机和角度都很好。
“多少钱?”我像忽然记起来一样问。
“二十块钱一张”他温和地说,“不能便宜。”
最后我只留下了儿子骑在马上的一张照片。
望着他俩转身离开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喝过“下马酒”后,居然忘记了说“撒百鲁”。
“撒百鲁”,蒙古语“感谢”的意思。
草原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徜徉在希拉穆仁腹地的草原上,脑海中突然闪出这样的诗句。是啊,虽然我第一次踏进草原,但是,多年来,她一直以一个梦的形态存在于我的心里。那么,这次希拉穆仁之行即算是寻梦之旅。但我不必撑起长篙,只须迈开脚步,而那些青草,那些无边无际的青草却像碧绿的湖水,静静流淌,漫过脚掌,漫进心里,漫成一顷无边无际的湖水。
天空高高的蓝。或许高原空气干燥,那种蓝色并不是醉人的深蓝,而是浅浅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散,露出苍穹真实的模样。但是即便如此空旷,也没有哪怕一丝一缕的风,或许她正在做一个迷人的长梦,自然不会有些许打扰。天边散落着几片云朵,淡淡的,仿佛那片浅蓝没有力气将它们擎在当空,或者是这些云朵只喜欢慵懒地堆积在地平线上。是啊,地平线,它在城市的语境里消失已久,现在完整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有着如此美妙的曲线。近处,可以看见一茎茎的草挺拔地伸展;远处,如同凝固的紫色烟岚。脚步不由向前移动,随着地势越来越高,旧的地平线悄然隐去,新的地平线次第涌起,仍旧洇染成梦幻的紫色。地平线,在这里或许它永远是一种象征,一个隐喻,而给予我们的梦一双翅膀,一个通达美妙所在的秘密通道。
草原的正午并非炽热,尽管目力所及没有一棵树,找不到一寸阴凉。我轻轻走在向北延伸的路上,脚边不时飞起一只只昆虫。定睛看,它们极像家乡的“油蚂蚱”,却不能如“油蚂蚱”一样蹦来蹦去,而是乍地飞起来,翅膀挥舞如一面小小团扇,“咔嚓咔嚓”的声音又似家乡的“咔哒剪子”,不过它可以飞得老远,又能中途变向,“咔嚓咔嚓”的声音迅捷而有节奏。普通的蚂蚱也有的,形体小了一些;还有一种黑色的爬虫,不知道名字,永远在眼前慢慢地爬着。终于看见了羊群和马群,它们远远的缓缓地移动,安静而且悠闲地低头啃食青草,也许对它们来说,那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车辆、人群是那么遥远,是另一个梦,它们永远也不会做到的梦。
草原,希拉穆仁草原,我也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这怕是唯一的邂逅;如果注定永远离别,我望它是一个梦,一个我永远也走不出的梦。
荒漠
我走在大片蒙古包东边向北的一条宽阔公路上。
草原上的路据说都是人走得多了自然形成的,只是现在,它上面清晰地印着一道道车辙。轿车、面包车、摩托车,这些机动车辆在草原随处可见,它们已经取代了马匹,成为牧民日常的交通运输工具。路面并非一律平坦,很多地方,明显地裸露出一块石头,如果蹲下来,大大小小的沙粒突兀地呈现在眼前。即便走进草原,更多地方的草并不茂盛,灰白的地面像癣疥一样裸露着,一簇簇小草的身下,散布着各色沙粒。
根据导游的介绍,内蒙草原基本上分成四种类型:草甸草原、典型草原、荒漠草原和沙地草原。希拉穆仁草原属于荒漠草原,是由草原向荒漠过渡的一类草原。作为噱头,她还搭上一句话:“内蒙已经实现了自己的‘四化’,其中三个是草原沙化、蒙人汉化和丧葬火化。”
那么我的脚下,现在被称为草原的土地,若干年后将成为一片荒漠。
那么如导游所讲,千百年来蒙古民族为之自豪的草原文化正在与草原一起,在历史进程中日渐式微,最终化为无形,只能凭借古籍追溯与缅怀。
一个丘陵之后,又一片蒙古包出现在视野里,这条公路在眼前转了个弯通向那里。没有什么不同,那片蒙古包与我们逗留的蒙古包没有什么不同:圆形的白色建筑,砖和水泥的构建,想象得出里面同样是木制的床铺。除了同样称为蒙古包,同样是圆形之外,它们与蒙古先民日常起居的蒙古包已无任何联系。而且,这些蒙古包还是为外地游客所准备,当地牧民,他们自己已经更多地住进平房,他们开始习惯平房,就像他们习惯从马背上下来,扔掉缰绳,握住方向盘。
我不想再往前走,对于我来说,前边是同样的风景。尽管依旧很美,但是同样的风景。我停下来,蹲下身子,审视着一棵棵类于茅草一样的草,它们在我放弃了俯视的目光下是那样挺拔、伟岸,但它们身下,一颗颗的沙粒,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沙粒在阳光下刺目地闪烁。
希拉穆仁草原,梦一样的希拉穆仁草原,多少年后,会成为一片荒漠,是否,那片荒漠的名字依旧叫做希拉穆仁?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片荒漠的每一粒沙,都是希拉穆仁草原上青青小草的一滴眼泪。
尾声
雨滴从天空中飘落。
几天的晴朗天气,直到七月二十六日午后,太阳就隐没在厚厚的云层里。大约四点钟,天空中飘起了雨滴。
下午六点十五的飞机终于在晚上八点三十左右升上呼和浩特上空,因为阴雨,我们没有看到繁星闪烁般的城市灯火,只有默默感受舷窗外无声的雨滴。
阳光灿烂的希拉穆仁,在我临别的时候,草原上飘起了雨滴。
阳光灿烂的希拉穆仁草原,永远定格在了一场阴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