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果园
汨珠躲在她哥哥的身后,文竹和殷茵分站在他两侧,他张开了双臂护住她们,文竹掐着背后不知谁的胳膊,殷茵全身绷得很直,双眼死死地盯着地面。人和狗都一动不动,互相试探。
汨真看进那条大狗的眼睛里。她流着泪。她眼皮浮肿,鼻头干燥,还粘着几粒土灰,灰白色的毛皮凌乱,肚皮上挂着一些木屑。她空有一副大狗的骨架,四肢和身体都很消瘦,倦得快要撑不住了似的。再看这些嗷嗷叫的小家伙们,也都皮焦毛燥。从大狗的口里滴下一道又清又长的涎水,她倦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孩子们的裤腿,她朝前小小地扑了一步,看见汨真站着不动,又退了两步,还打了个趔趄。他们,很饿吧?
汨真想起自己兜里还有葡萄干,就全拿出来,扔在小狗嘴边。小狗用余光盯住他们,然后大嚼起来。大狗狠狠地瞪着,尾巴闲闲地扫了两下,硬要在那副可怜相里扮出一些凶狠来。
然而孩子很慷慨,文竹和殷茵把她们的那一份扔给了大狗。大狗嗅了嗅,坐在地上咬了起来,口角不断掉下碎块儿和许多泡沫的绿汁儿,再又用舌头舐回去。
“我们退后吧”,殷茵说。他们面对着那些狗,慢慢倒着走,狗们也不追赶。彼此之间的恶意似乎化解了。退了约三十多米,他们才敢转过身去。可是面前已经没有路了。还好他们转身及时,否则就挂到“刺墙”上了。
因为两米开外,是枳树,花椒和刺槐结成的一道篱墙,密密麻麻的茎干枝叶厚厚地叠在一起,黑压压,昏暗暗。篱墙外面种着的枸树,也只能望见它们高过篱墙的叶片,那些小手状的叶片也有一些落进园子里,或者挂在那些刺上面。挂在刺上的枸树叶片,很疼吧?那刺里还有几片什么鸟儿洁白的羽毛,以及人称“二丑”的野生牵牛花,慢慢在收拢它们绛红绛紫色的喇叭朵儿。不知它们看见这四个无路可退的孩子,会传送什么样的消息呢!
“敕剌”一声,好像人撕纸的声音,接着又是一串嘻嘻嘻嘻的笑声仿佛从他们身后不远处传来。他们的手心都冒汗了。然而又是一声“敕剌”,接连一声嘻嘻嘻嘻,一声紧过一声,一声真切过一声。不过,越是真切越不害怕了,因为那只是人的声音。他们离麦秸堆只有几步之远,那里藏着他们之前想要揭开的秘密。可要真有一个撕纸为乐的怪人躲在那里,而不是他们要寻的那位姊姊,如何是好?
“过来,过来,过来”——果真从那里传来呼唤的声音,不过是孩子的,还是去年时候听过的。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高兴了。他们排成一排站在大麦面前的时候,看见的是这幅图景:
麦秸堆天天被扯出的那一面形成了一个自然的窝,大麦就像坐在洞口负气偷懒的兔子,蔫头蔫脑,耳朵耷拉,头发上盖着一层麦壳儿屑儿,衫子后面估计也都是了。她两条腿并直向前伸着,上面放了她的蜡笔,铅笔,钢笔,猫咪橡皮和崭新新的图画本。翻到的那一页上,画着一个戴草帽穿裙子的小女孩,站在木屋旁边的两株果树下。果树不很高大,枝条好像手臂一样,拂向她的头顶,她一只手伸向它们狭长的叶片,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朵花,跟她所站的草地上开出的花儿一模一样。大麦的书包上放了两页图画,背面朝天,还能隐约看见一些图形,该是刚才她撕下来的吧。一只小螽斯正爬在她的手掌心玩耍,她说的“过来”原来是对它。她对站在面前的四个孩子居然毫无觉察。
殷茵用自己的运动鞋轻轻踢了一下她的黑靴子,她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挂着快乐的笑,有点俏而活泼的长眼睛。
“姊姊,你怎么不上学?我们找你来啦!”汨真说。
她一个个扫视过去,孩子们都使劲地点头。“不想上学了,学不到什么。”她说。
“你的画很漂亮呀,上学就可以学画画。”文竹说。
“可以吗?”
“嗯”,文竹又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们带了葡萄干来给你,不过刚才被狗抢光了。”殷茵说。
“哦?”
“嗯”,殷茵也使劲地点头。
“不过一会儿可以再给你,我那儿还有。”汨珠说。
“是吗?”
“嗯”,汨珠也使劲地点头。
“我没有见过你呢。”大麦对汨珠说。
“我今天早上才到二年级教室。”汨珠说。
“她是我妹妹,我们双胞胎。”汨真说。
“哇!”大麦惊叹道,随后站了起来说,“你们摘几个桃子吧。”
“不不不不”,他们都摇头, “不要偷东西”。
“跟我们回去吧”,汨真说,“老师还在等你哪。”
“老师写他的字,根本不管我们,我也不管了。”大麦有点苦笑。
“我们班的老师也在等你,就是个子高高的那个女老师。”汨珠说。
“哦,但是现在可能已经放学了。”她指指西边说。
“也是,那我们回去报告一声就行,说找到你了。我们今天住在学校。不过你也该回家了。”汨真说。
“我今晚就住这里,这是我姥姥的园子,姥姥有点耳背了。”
“哦,那你晚上不怕吗?”
“不怕的,你看——”说着,她从兜里拿出一截短短的笛子,吹了长长的几声,高高低低的几个音连起来又悠长又好听。一黑一白两条很威猛的大狗不知从什么地方窜跳到她跟前来,一模一样的大小,偎坐在她腿两侧,吐着长长的粉红色的舌头,他们的鼻镜和眼珠子都又黑又湿。四个孩子都惊呆了。文竹想着自己平时所编的那些故事,从未有过像今天所遇见的这么波折过。
“来,薰,月——认识一下这些朋友——”两条狗来到四个孩子脚前,把他们挨个嗅了嗅,大麦说,“别害怕,他们以后就记住你们了,不会咬的。”
“我可以摸摸他们吗?”文竹说,她的心都被融化了。
“月喜欢人的,过来,月”白狗上前来,摇着尾巴。三个女孩都来逗她玩。
唯一的男孩汨真说道:“我去和你的同学说一声,找到你了,他也可以回去跟老师交差了。”
“好,快去吧。不过我们老师不会真着急的。让薰跟着你,遇上打劫的狗也不会害怕了,说完了还再回来玩哦。”
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堆桃子放在秸草的垫子上。“我们不能要,姊姊,我们只是来寻你的。”
“拿着吧,这是对葡萄干的补偿。”
“不合适呢。”
“有什么不合适?我不是朋友吗?”大麦有点急了。
“哦,那谢谢了!我们也该走了!”汨真说。
“我送送你们!”大麦说。
三个女孩趁他们说话的时候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本物件收拾好了,现时正好把书包递在她手上。汨珠又说:“姊姊,你的画真好,我能不能拿给妈妈看一看?”
“行。不过不要笑哦。”
途中又遇见那条饥饿的狗和她的孩子,大麦又给她丢了两个馒头。她说:“这是近几天才来的狗,呆在这里不走了。”
到了果园边上,她拉住殷茵和文竹的手说:“你们明早路过这里可以喊我几声,我经常从窗户看见你们呢。”又对文竹说:“去年的事,不是想欺负你,是想让你可以跟大家玩儿。不过,拔头发嘛,不对,我以前给姥姥拔白头发,她也不说什么,所以就没多想。”
“哦,姊姊,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今天一天就有这么多朋友了。”
“我也是呀。”大麦说。
“同桌,殷茵,我们明天不见不散!”汨珠说。
“我真想拉勾啊!”殷茵说。
“成!”三个女孩分别拉了一次。汨真晾在那里有点尴尬。
“我们叠手背吧,让男孩也来!”大麦说。这次四个人四只手不断地摞上去,笑得开心极了。
“还有我呀!”二年一班班长郦轲奔上前来。薰和月冲他汪汪地吼。
“够了”大麦对狗说,又接着说,“那就再来一次!”
他们的手摞足了层数,一起甩向天空。鸟儿都朝着它们的巢穴飞去。有牧羊人甩着鞭子路过,笑着看这群孩子。他的小羊羔脖子上挂着天然的肉铃铛,一顛一颠地在妈妈身边跟着,好像从那里会传来非常清澈的音乐来。大羊的耳朵卷作曼陀罗花的样子,洁白美丽。跟他们的主人一样,眼神是温柔的。
最后又作别了一次,褚家兄妹俩一道回去了,殷茵,文竹和郦轲同路,一年零三个星期的认识,他们终于一起走路了。文竹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把他们四个遇见的事都讲给郦轲听,因为他俩又是容易吵架的。
郦轲又讲他的事,原来他和另几个同学去街上各处店铺和养蜂人那里寻大麦了,都没有寻见。那时正好三年级的那个学生回来,说找到她在家里,你们和她玩,他就回去告诉老师,我们呢,就解散回家了。连养蜂的叔叔都说不碍事,咱们这边没坏人,只有怪人。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笑了。文竹也笑了。殷茵没忍住也笑了。
南面的天空飘着非常纤柔的云絮,就像谁含着爱意细细地勾画上去的。但那画匠的心又自由任性,所以云朵撒得非常欢乐。西天里的那一朵,戴在夕阳的头顶上,含化了它,温暖了它。孩子们望着天空,从那麦田中央走过,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