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麦姊姊
下午第二节自习,夏文竹翻着故事绘本,正看到了一页绘有灯火和窗帘的图。这是安徒生的一个童话的绘本,讲了一盏街灯的故事。陆莘珊喜欢这个作者的文字,每周都给他们念上一段,每次朗读之前都把作者名姓念出来,她就这样记住了。
老师的书本里满满当当的文字,线描的插图都吝啬得只有几幅,留给人早几个世纪的清教徒那种严肃又刻板的印象。她跟同学都翻过老师落在椅子里的书,也都对着那里面仅有的几幅不可爱的图画摇头,叹息。失望可以说是一定有的。她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读那样厚的书才不打瞌睡。
但是这不证明老师的口味太无趣,因为每次听见朗读的时候,她巴不得能将每个句子记到肚子里,那些句子所描述的图景和人是她从未见过的,遥远,美丽,神秘,可爱。她根据那些从老师口中徐徐而出的句子在心里飞快地描画,上色,或者在营造的幻影中扮演一位角色。她当过那只不美的鸭子,诗人墓前的玫瑰,说真话的孩子,和亚麻。亚麻,它经历了一生种种的变化,最后化为火焰上的一颗星星,它的声音甜甜的,微笑暖暖的。
老师的书好像它所描绘的北欧那边很冷的冬天,晶莹的冰雪之下,覆盖了一切的自然中的变化和奇迹:咸咸的海风,温暖的炉火,鲜花装饰的阳台,歌唱的孩子,拉雪橇的大狗和枣红马,阳光在水面上弹奏的音乐,微小的金色的涟漪……文字就像雪一样包裹着,封藏着那些图景,还不急于给二年级的孩子看见,自然与人心灵中的美丽和庄严。只有从它那素净的装帧,老师朗诵它的音调语气,那字里行间不易理解的意思,以及老师读书时的神情中,她能得着一个大概的印象。然而总有一天,那里面的四季都会对她绽放笑容,那里的人随时随地都可向她浮现,作她的陪伴和安慰,不过那时候,陆莘珊老师,应该就不在身边了。那个时候,陆莘珊老师,就会成为她文字中所记录的内容,一幅图景,一个符号,一段早年的印记。
“文字真是至美的东西啊!”学校书法兴趣组的指导教师也是这么叹着的,但他毕生所研习的东西似乎没有在他身上起作用,他成为了一个易怒和乖张的人。因为总是传来与他有关的骇人听闻的故事,比如他的屋里有一只吊死的蛤蟆,从他楼下经过的人会有永远不会洗掉的墨泼在身上,或者就是他咒诅过别人都不懂书法。他写的字到底如何,没几个人看过,也没几个人看懂,只有校长每年都要央他写字,与他称兄道弟,甚至还要喝上几杯烧酒,至少给别人以为他借此能稳坐三年一班班主任的位置。
他才是学校里最大的一位孤家寡人,文竹为自己感伤过的几周里,还未听过他的大名。他每周五午后都让自己班的学生跟他练习写字,不少人见着他,吓得手都会哆嗦,这时若正逢他郁郁寡欢,免不了挨上不轻不重的掌手心。开始许多家长都以为自己孩子挨揍天经地义,有些还会补上几记老拳或喋喋不休的训斥,后来摸透了他的脾气,便不在意了。但是这些学生忽然有一天变得桀傲不驯起来,与这位意气用事的老师做狡黠的周旋。于是越到学期末越常听见他抱怨自己的学生没有一个的字能拿得出手,没有一个遵守纪律,没有一个有语文的修养,他苦于学校都让不好的学生给他遇见。
他倒没有细究过,这些孩子刚刚离开二年级教室的时候,虽说调皮,好像还不是这幅模样,而且从二年级是无法跳到四年级的。这一整年他们都躲在在黑暗的角落里,不为互相取暖,而为编排他,笑话他,把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的主人公的位置硬生生地给他。谣言经过无氧的酵解不断膨胀,总会爆炸性地出来,每年都有那么一天,新的传说代替旧的故事,主人公一成不变都是他。
不错,每届的三年一班尽出些玩世不恭者和黑色幽默者。那群小伙子为他封王,他却只能永远地缺席他们的世界,意识不到自己就是那最大的一位嘲讽者与被嘲讽者,愚弄者与被愚弄者,高高在上的受怜悯者。
他只好趾高气扬地走过去,端着不为流言所动的架子,无论在他的赞美中,谦卑中,还是在他张狂中,失意中,还是在他笔走龙蛇或端笔细描中,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炫耀。然而不会使任何人因此嫉妒他,他赢得的只是轻轻的一声叹息:“唉,老人家。”
此时正是他在敲着她们桌边正对的玻璃,“哐啷啷啷,哐啷啷啷”,埋在漆泥里的大头钉都快被他震弯了,玻璃好像差一口气就快碎了似的。汨珠靠墙坐着写字,自然最受影响。她以为他是哪一位同学的爷爷,就把玻璃打开,作了一个“嘘”的手势,小声问道:“您找谁?”
“你知道我们班的大麦跑哪里去了?”他大声又不客气地发问,喊醒了一众人瞧他,幸好没有再摇那可怜的玻璃。汨珠把铅笔在文竹的头上,轻轻敲了下,把脸向外扭去,示意同桌作答。可是文竹也小心翼翼地说:“我不认识大麦姊姊啊。”刚刚所看到的那一盏在岁月中飘摇的温暖的街灯,正在褪去它昏黄快乐的光,她还留恋着画中的印象,不经意地给老人留下了冷漠的感觉。要是在他的学生中有这样答的,他早就要气急败坏了。然而他还管不着这个学生。
刚才他把自己班的人一个个审问过去,最终得出有效的信息是:去二年一班问问,知道去年她和那个班的孩子玩过。大麦在班里是个太自由自在的角色,这一次逃课却没有暴露行踪。第二节自习结束的铃声响了,许多孩子都来到窗边,给他出主意。殷茵说:“老师,我们可以帮您找找看,您班里谁愿意也可以一起。只是您要告诉我们她长什么样子。”有孩子叫来了陆莘珊,陆三言两语问出了孩子的样貌和与自己学生的交集事件,大麦啊,其实是去年挑起他们打架的那一位。她说:“去年打架我不追究了,那么大家对这位姊姊的样子很清楚吧?”
“清楚”
唯有那老人挥着拳头说给他找到了一定臭揍一顿。其实也只是说说,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各人便分头往自己熟悉的路上去寻。汨珠拉着哥哥跟随文竹,连同一个大孩子和殷茵,都往小麦田方向走去,一边跑一边喊:“大麦——大麦姊姊——你在哪里?——”太阳的光芒逐渐温柔下去,它该知道每个人和动物的藏身之处吧。连片的麦田是许多雉鸡,野兔,蛇,和蛤蟆的家,每到收割的时候,都能见到它们四处逃窜。文竹想起了清晨自己害怕的情景,便喊道:“大麦姊姊——小心有蛇——”他们接二连三这样喊着,不知不觉来到果园那边。
这是一个宽阔的园子,里面套种着桃树和苹果树,还有几株石榴和核桃。桃子的尖儿已经变成粉红色了,苹果还套着袋子,石榴和核桃还没有任何成熟的踪迹。苹果树和桃树的枝条都弯成了拱形,枝条在天空相遇,交错成非常秀丽的门廊。春天里摘取的赘余的花朵,连着它们所在的小枯枝,变成了缃色。花朵和叶片经过自然的干皱和浸泡,许多已经长进泥里,还未枯烂的好像随时都会融化进土里似的。
大地上留过了你的痕迹
亲爱的小草
我把你忘记在哪里了?
非常安详的地方,走过的时候,人会觉得大喊大叫是一种冒犯。他们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没有说什么了。风吹过的时候,被园主人疏忽掉的草摇晃着细长的叶子,太阳把它们染成了橘红色和金色。忘记了,所以也是可爱的。“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藏在那个麦秸堆后面。”殷茵指向果园另一边,那里正躺着一堆结实的禾秸。不过到那里需要走完这个园子的长径,这么安静不像有狗的样子,可能只会多走几步吧。“谁要去举手”,殷茵说。除了无精打采的三年级学生,二年级都要去的。
“我放风吧”,三年级学生说,带着一幅怪不好意思的神色。
“我们又不是偷果子”,汨珠有点生气地说。
“你们放心,我不会溜掉的。如果找得到,我家老师可以免作业免写字一周哦。”那个学生道。这样的交易可气又可笑,不过在当下却成了他守诚信的基础了。
四个孩子手拉手,向树林深处走去。每过一处,树上的栖鸟很不情愿地向天空飞去,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鸟儿,好像抛向天空的花朵,他们成为了揭晓一个神奇的宝盒的伙伴。
“好漂亮的天空啊!”文竹说。
“很漂亮!”褚汨真说。
“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夕阳,不很忧伤的夕阳!”褚汨珠说。
“我猜我看见了一双黑色的靴子从那边缩回去了,也许她并不想叫我们寻见。”殷茵小声说。他们都不想惊动这些鸟了,然而鸟群一直飞呀飞呀。
临到小屋子的时候,四周忽然起了异样的响动,草飘摇的方向也变了。回头去,一条呲牙的大狗带着她的宝宝朝他们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