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珍珠(四)

第三章

第四章 姊姊 妹妹

粉屑坠沉,不像轻盈冰冷的雪,也没有消融的感动。不会张开翅膀的白蝴蝶,一群无声的沉寂,好似夜,死,坟冢。洁白的尘,一层一层,素淡,从容。手辗转腾挪,点撇钩捺,承上启下,希冀绵绵无绝。

陆莘珊抿起微笑,眉间舒展,目光聚在正写的字上。她写字时,台下的读书声总会稀疏下去。但她也不转回身去,只是说,“你们读得很好,我听着呢”。她大部分时间都盯在朗读上,而晨间写下每日诗歌的时候是个例外。

她的字体轻逸俊朗,偶有的苍劲的钩连,是受了祖父影响。她珍惜诗歌语句间的情感,愿意以十分的诚心去与自己所敬重的思想或所同情的心境契合。每日的抄写,都是郑重快乐的。因为当初,她也有幸遇见,一位郑重快乐的老师。

人世间的苦痛像是一种装饰品,是探讨美和宗教时不可或缺的部分,它们互相利用,好像用动物的死亡所装点的香草和豌豆被称作一道丰馔。然而这是尖利刻薄的回答。装点恐惧,文过饰非?勇敢?懦弱?鲜花伴随人类,从生到死,从死向生。

梅雨渗落了屋檐

心心念念着晴天

天尚有风清月满

雀鸟儿啜露飱餐

曼珠沙华缀空弦

泪零珠冷岂堪断?

曼珠沙华,彼岸的花。这诗是她十七岁时为十七岁病逝的姊姊写的,彼时家里遭了一场大变故,从此由无忧无虑的孩子变成了学着担起责任的女子。外婆和妈妈早几年带着她们住在乡下,开始寄人篱下,过得不容易。夜里,她躺在姊姊躺过的床上,世间只剩下一个她这样的年轻人,孤孤戚戚,悲悲切切。她希望姊姊来寻她,给她再看一眼,温婉的多愁善感的姊姊……她有些为以前跟她的争执后悔,不过心里也很清晰姊姊不计较这些,她该自己学着放下了……那时节的夜夹杂了太多太多的雨水,以前她都不会留心听。

因为姊姊在时,时间很容易打发。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编故事,她会给那故事寻出一点荒诞的笑料。她们的故事总是讲那些陌生而遥远的事情,骑着白马穿行许多里路才可到达的地方。而真正只有一几一案一榻和几件物品的屋子里,苔藓在其中铺展着营地。故事好像灯火一样,把房间里烘得暖暖和和,她的眼皮沉倦了,火光跟她燃到梦里。

后来,她也开始听雨了。

我思想你的声音

慈怜的柔声细语

姊姊单薄的身影,好像绣在窗帘上的一样。仍像几次夜半梦醒,姊姊坐在那里,有时雨,有时月亮,有时遮了愁云的天空。长长的头发裹进旧毛毯里。墙上那架不准的时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忠心耿耿。听见妹妹叫她,回身来轻轻地说,“你快睡吧,珊珊。我听一会儿音乐。我觉得热。”她的脸却是苍白的,有时还捂着胸口咳嗽。没有人想到,也没有人在意,她病了。她的音乐存在自然中。

“明天上学还要赶路啊。”

她回来乖乖躺好时,手脚都冰凉了。她没有叹息过一声,十七岁的年华本就像一声叹息了。

潮水来回地拍打遥遥相望的两岸:今生与来世。雨水和月亮也正像那两极。

夜雨和月光

正是你爱的模样

姊姊,我的心里住着你,求你一直住下去好不好?一个人的夜,她辗转反侧,意识到了姊姊当初的孤寂。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至少要活到那人的年龄。而她还活着,还可能活到比姊姊老很多的时候。这一生……

她给自己的房间里贴上墙纸,种上花草。她离开的时候,知道还有人照料的,为她,为姊姊。

回忆好像麦粒,可以成倍地结籽汹涌成荒原,可以酿酒越陈越醇香,可以封存待它干瘪化为乌有。

她今天抄在黑板上诗叫做姊姊:

姊姊

姊姊,我想和你做个游戏

你假扮我,我假扮你,那么——

你的手要给我,带你往田野去

听说那里鲜花盛开,杨柳依依

我要为你摘一捧紫罗兰的花束

请你尽情地倾听啄木鸟的话语

随它们敲木头的节奏唱起歌曲

而我,要为你画下春天的肖像

让你的童年更加馥郁更加长久

二年生不能读的字词上面都标注了拼音,然后她与他们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读起来。诗的韵律,诗的节奏,诗的情感,风吹过年轻的树叶,水流跌落磐石,玉石相击。玉石相击,她在这样的年龄有一次问祖父:什么是“琅琅”?祖父说:是玉石碰撞的声音。她那时只稍稍懂得“清脆”一词的意思,没有杂质,不拖泥带水,空心的苇草杆折断时那微弱的一声,或者是,孩子的声音。她的心里暗暗赞叹:很好,很好。童年因为不懂得悲苦,才是读诗最好的年龄。它们就像不能确定在何种心境下能解开的谜语,让人在余生中邂逅它的答案,再见时,人就长大了。

看他们在抄写,殷茵和郦轲为几个繁琐的笔顺在稿纸上试验多次。夏文竹涂画着那朵紫罗兰(她还画了一页陆莘珊的侧照)。而褚汨真望见他的妈妈和妹妹立在窗外的那棵老桑树下,也跟读着,她们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刚才的韵律与画面随着下课的声音变淡了,变成一把小小的钥匙,回归到有风雨冲刷阳光照耀的土地上。某一天,困顿,落寞,疲累,欢喜,幸福……他们会忽然意识到它的存在,好像磁石意识到铁的存在一样。姊姊若还在,也会有这样的两个孩子吗?

陆莘珊和教室里的孩子迎着那对母女的目光,大人的温厚,孩子的活泼,她们都笑盈盈地走来了。陆莘珊从背后把手搭在孩子肩膀上,母亲站在门边,对儿子轻轻地挥挥手。小女孩向大家鞠了一躬。

这是我们的新同学——来,请将你的名字写在黑板上。陆莘珊把一根白粉笔递给她。

孩子向台下看了一眼,望望母亲和老师,工工整整地写了“褚汨珠”三个字。原来他们是双胞胎的兄妹。

介绍自己的时候,她说已经八岁了,和妈妈从新疆回来,她从小在那里长大,哥哥也是,比自己早一年回来,爸爸也会回来的。

陆莘珊用几笔画出中国地图的轮廓,从大概石河子的位置到西安之间连了一条线,向孩子们解释这是很远的路程,坐火车都要几天几夜。然后对新疆做了简单的描述,说新疆有十分壮丽的风光,沙漠一望无际,天山雪滋润庄稼。出产哈密瓜,葡萄,牛羊和奶。有信仰回教的维吾尔人和塔吉克人,也有从内地过去的汉人。他们讲的语言是不同的。最后,她俯身问孩子,你会讲维吾尔语吗?会几句。妈妈会的多。孩子就说了几句打招呼和祝福的话。其他的孩子听了都拍着手笑,陆莘珊称赞她说得好听,把夏文竹那张桌上的空位安排给她。随后和褚妈妈聊了几句。宣布解散前,她又补充说,褚妈妈想和大家聊聊天,她从新疆带来了葡萄干和巴旦木要和大家分享,离第一节课还有二十分钟,一起好好玩吧。

她穿着茶褐色的长袖连衣裙,胸前有一朵蓝紫色线绣的玫瑰花。文竹想起在图画上见过的手擎玫瑰的古代回鹘妇人。不过那衣服还是很不同的,毕竟一个在古代,一个在现代;一个是维吾尔人的祖先,一个是汉人。她的头上没有头巾,也不披纱,神态举动更完全两样。文竹想,如果她穿着此地农妇的衣服,应该也看不出什么不妥。而她心里也同时承认,即使换上别的衣服,这位娇小温和的妇人也是娴静端庄的。

母女俩都是乳白色的皮肤。褚汨珠穿着格子布衫和牛仔裤,拖着两条长到腰际的麻花辫,盖在额头上的刘海蓬蓬的,略略从左到右斜下去,笑着的时候鼻子有点皱,露出一对洁白的虎牙。她把书包搬来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文竹的金色草帽,用普通话唤她说“同桌好,以后请多关照!”

文竹不知怎样回她。便笑了笑,把自己清晨拾到的五颜六色的树叶子一股脑儿塞给她。她连说“谢谢,谢谢!”

每个孩子都得到了一份小礼物:一小袋葡萄干,一小袋巴旦木。他们都围坐在桌子上,听褚妈妈讲故事。文竹坐在她们母女近旁,褚汨真坐在另一边,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这位妇人身上。

她讲了坐火车时窗外的景象,新疆那边一望无际的沙漠,胡杨,红柳和薰衣草,甘肃那灰蒙蒙的天和阴山脚下的苍凉。新疆的麦田和棉花田一眼不见边,拖拉机按一个方向从晨到晚也看不到尽头。在荒凉的无人区,望不见人影和牛羊。在人们聚居的地方,有多种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宗教徒,烦扰纠纷与和睦珍重,和别的地方本质没有什么不同。褚叔叔在那边站岗放哨。那边就像一个内向的孩子……

看得出她的热忱和怀念。荒凉的地方!雄奇的地方!那里的树叶和这边的不同呢。不同的人,同样的人!那里的人且将放歌要多饮酒的。那里的人别离后相见的会少的。文竹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心里却是悲伤。就像有些缠绵悱恻的歌,我们喜欢听又害怕听一样。

就像褚妈妈正在唱的这一首《塔里木河》,婉转又情深。她就像对着那条金色的河流吟哦祈祷。周围静悄悄的,他们就像坐在那里的河滩上,面对风沙。她又用维吾尔语唱着,文竹他们闭上了眼。不知何时,陆莘珊也坐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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