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随风
“瞧见吗?林家城里来人了!”
“像是大城市来的,就是那一身白衣和白鞋太不吉利了。”
“懂啥!城里人那叫气质,土鳖了吧!”
“她手上捧着啥,看那样子很严肃,不像好事!”
“别瞎说,能有啥事。”
………
一群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小镇人,许久没有谈论到新鲜有趣的事情,连哪家的鸡生蛋都不放过,此时岂会放过林家这等事,依在墙边伸着脑袋朝她们口中说的林家屋门张望着。她们每天身上比来比去的衣服,和从车内出来的女子服饰相比多了小镇特有的气息。
这个偏远的小镇,据说几年前有个匿名的有钱人投资修了路,从此通往林家的泥泞小路成了光洁干净的大路,林老头乐开了花,直说命有贵人。
陌生女人
此时的林家,老爷子正在屋内沾着口水数着一沓钱,这堆钱每隔几个月就厚点起来,有人关照他要低调所以没存银行,不开心时他就拿出来数数,数着数着就乐了。这不,数得眼都眯成了花,如同摇曳在乡间的狗尾巴花。
他在想“投资”这东西真好,能生钱!看不出那个从小鼻涕拉撒叫小辉的混小子玩投资挺在行。十年前老爷子抖抖索索摸出500元给了小辉,九十年代初也是笔大钱,时至今日已经几十万了。那小子叫他不能声张,说只能闷声发大财。老爷子这几年什么都好,除了想到那个十几年生死未卜的“废物”儿子心情会郁结。
“林伯,林伯在家吗?”
“咋啦?”
“你家来人了,白车,还有一个女人,捧着什么进来了!”
“来啦!慌啥!”
林老爷子心想,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人,赶忙收好装钱的盒子,手在裤子上搓了搓走出内屋,仿佛搓掉些钱的味道,同时整了整衣衫。
进来的女人粗看很年轻,细瞧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因为保养得当,露出盒子边的那双手白皙细嫩,修剪过的指甲很干净,看得出随意扎了发髻在脑后。夏末,风还暖着,吹起女人耳边散开的发丝,随着走路拂动着很是舒服。
女人已经穿过有着门头的院落,淡淡环视四周,心中还是有止不住的泪,滴在心上酸在肚里。试图在此地找寻那人的气息,却寻不到半分,如果最后他不说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看着他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女人根本找不出与他身上的联系,除了平时偶尔喜欢去路边摊喝点。
有的东西入了心,一直存着。
有的东西想找回,为时已晚。
“你是?”老爷子正好偏门踏出。
“是林,林云的父亲吗?”女人视线对上了老人的眼睛。
“嗯那,你是?”林老爷子想着家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亲戚。
女人突然莫名其妙跪了下来,这回老爷子手足无措了,特别是听到林云两个字,心仿佛被针扎了一样。
“闺女,你认识我家那个,老二?这是咋?”走上前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女人穿了件短袖连衣裙,露出的胳膊似乎被晒黑了。老爷子觉得她不似电视剧中杨柳腰的弱女子,虽然腰肢很细,等她抬起眼后,红肿带泪的眼睛吓坏了也算见过点世面的老爷子。
接下来听闻女人的一席话后,老爷子像中风了般,天地仿佛在旋转,张着嘴发不出声来,手想搭住身边什么东西,一下没放准在即将摔下去时,女人赶忙起身扶住让他坐到椅子上。女人原本没有期待这种表情,既然当初他断了和林云的关系,何必现在如此反应。也许毕竟是血缘关系,在老爷子的眉眼间她依稀找到了点男人的影子。
此时老爷子脑海里,已经全是幼年这个“废物”儿子的样子,和他的回忆只留在过去,和他的将来只能在坟前。
女人从包里翻出几张来之前才冲洗好的照片,轻轻递给老人,从他惊讶发光的眼神中女人知道他几乎认不出了。女人看过一眼男人酒醉时抓着的相片,相片眼前的老人还年轻,难道男人十几年间都没回过家!她认识的那个男人是一个成功者,一个慈善家,一个对她愿意付出生命的人。
“这是,老二?”林老爷子抚摸着相片上的人,半响后喃喃自语。
出走
70年代时,物质生活不是很富裕,斜月镇的林家又添了一个男娃。本就有了老大林朵,老二林云,现在老三出生多了一张嘴日子更加紧巴了。姐弟俩本就在在没人管没人带中逐渐长大,林云一出生反应似乎慢同龄人半拍。林老爷子因此喜欢机灵聪明的大女儿,这在斜月镇并不常见。
老二林云在打骂声中,跟着和并不大自己几岁的姐姐一起长大。他刚上小学时,一件足以改变整个家庭的大事发生了。话说这镇子有条河横向穿过,把镇分了个南北。小男孩生性本就好动,在一个夏天的黄昏时分,河边人差不多走光了,只留下不肯上岸的林云和岸上看书的林朵。林云还在河里扑腾欢叫,不知为何突然静音了,身体在慢慢下沉,被一旁看书的林朵余光瞥到了,入水拼了命推了弟弟上岸,自己却因体力不支没等大人到来沉了下去,上岸被大人倒背着也没救回来。出事地在河尾,如果发生在镇中心林朵就不会死,毕竟人多。
林云默默跪了半夜送走了姐姐,也得了个“废物”儿子的称呼,本就不得老爷子欢心,在克死了大女儿后就更加不遭待见,幸好还有个老三,老爷子开始关注老幺林风。
林云到了初中脑子渐渐开窍,读书成绩也不错,人也活络起来,家里却没给他机会上高中。毕业了在家无所事事又不愿做家里安排的工作,在一次和老爷子对抗中彻底闹翻了,从此断绝父子关系。母亲为此没少哭,只因人微言轻,眼睁睁看着这个儿子拿了一个包裹和镇北头的一个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去了大城市,临走塞给他一些钱。
没多久就听说他混得不错,再过一年没了音讯,断了和家里的联系,问了那个亲戚说早就不跟着他了。私下找了几年,人仿佛从世上消失般没了音讯。
随后,镇上的人时常看到老爷子在那条河边走动,东头转到西头,西头又绕到东边,都说他在怀念落水的女儿,没人觉得他在想念那个“废物”儿子。
不久镇上和林云关系不错的叫小辉的小子回来了,之前也去大城市打工了。一回来就怂恿林家老爷子投资,签了个协议摁了手印,说亏了本也还在。老爷子同开头所说拿了500元存款给他,日子在分红中一年年好了起来。可老爷子总觉得是在做梦,仿佛哪天这些钱被什么人一伸手收走,花了部分其它锁在盒子里。
林云母亲
等林云的母亲从镇上小店赶回来,林老爷子已经从失魂中恢复了些许,这回轮到噩耗打击这瘦弱的妇人了。
她听说家里来人了,岂料听到的是老二过世的消息,不堪打击直接昏死过去,掐了人中半响在床上醒过来。盼了十几年等回的只是一个黑匣子,人就这样在夜思日盼中等没了。
待一切缓过来,林云母亲知道了女人叫关玦。据她说是老二的朋友,在沙漠中为了救她死了,但老二拿命救的人会只是朋友?
泪已干的两个老人喉咙哑了,林老爷子开始骂儿子混蛋,之前每次和别人提起就骂他,不如死在外面算了,如今真被他们“骂”死了,心情就像被霜打的茄子。
叫关玦的女人看着默默流泪的林云母亲,她何尝不是一样,无声悲恸更让人心酸。
当二老问起林云生前的事,关玦其实也不知何从说起,再次翻起除了伤心还能有什么!
相遇
林云,一个不爱穿西服的男人今天拿了一张朋友硬塞的画展请帖,来到了省城某艺术馆办的画展上。本想随便逛逛就走,却偏偏被眼前的这幅画吸引住了。
“看出什么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
“没什么,只是在想创作这幅画的人是自己去了沙漠还是想出来的?”林云转身看了眼女子, 心一动又不露声色收回目光。
“你觉得呢?她去过还是没去过?”女子淡淡笑了笑继续问,林云看到女子虽然消瘦但是很建康的样子,齐肩直发,灵气的双眼,云淡风轻的样子是林云喜欢的类型。他一路闯来也接触了不少的女人。眼前的女子少了许多的世故,多了丝他抵御不了的空灵,看似精致却又不修边幅,看似一本正经实则灵魂拷问。
“去过吧,你看那被卷起的尘土,含沙的风接近了蓝天,那株桀骜不驯的植物,银色的枝干在阳光下耀眼生光......”
“我瞎说的。”末了又补了一句。
“挺会分析的,她没过去,她自己想的,还有,看这幅画你站远点,也许会看出别的意思!”
林云奇怪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她纤细的手指了指画的中间,手臂上几个琳琅满目的银色手环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女子没有退后却眼睛看着林云后退脚步,脸上意味深长没有表情。
“有光环, 霞光还是星光?”林云盯着画眼睛放出光来。
“她心中想画的光!”
“关玦女士,您在这儿,策展人冯先生想和您谈谈接下来几月的展览事宜。”
“好,马上过去。”
“JADE ,你好像很钟爱这副画啊!”一个脑后扎着马尾的男子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踱了过来,看了一眼画,眼神又瞥了一眼身旁的林云,带着叫JADE 也叫关玦的女子走了。
林云意识到这女子就是画作的主人,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虽然喜欢,却遥不可及,虽然遥不可及,却还是想喜欢。对于画,什么抽象派,印象派, 野兽派......他都分不清,也看不出梵高的那幅【向日葵】具体好在哪里,只知道每片叶子都画的很猖狂,张扬,容易激发起人内心的躁动。但他可以学,除了不怕输的个性更多的是喜欢的冲动。
看着女子的背影,眼前浮现了姐姐的样子,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如这女子般出尘美丽。姐姐就是林云的依靠,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往事很久没有触碰开,今日却被这女子推开了。
自走出那个小镇,林云也因此走上了拼命之路,住过黑屋子,因为房租便宜,做过临时工,因为需要生存,跑过销售,什么苦做什么。后来机缘巧合下,遇到了生命中如父如兄般的贵人,从此跟着他跑业务,所谓的业务实则电缆等大生意,后来他才懂这人庙堂有人,贵人欣赏林云的个性和他那股子敢闯的劲。
对于亲生父亲的思念转移到另外个人身上,林云开始“发达”了,一身“破烂”从头到脚换了。他没有因此膨胀,从小姐姐成绩在班级乃至年级排前,如果还在世上的话肯定很有出息,那天救他时还在河岸边看书。为了他姐姐心中未了的“上学”心愿,他开始抽时间上高中课程,一路毕业直至通过了成人高考,专业酒店管理。九十年代改革开放机会很多,他心中已经有了自己酒店的名字“云朵”,云是他,朵是姐姐,姐姐就是天边看着自己的云朵,也是夜晚指引他人生方向的星辰。
林云开始留意关玦的信息,某市美院毕业,几次作品参赛得奖,然后留法销声匿迹三年,回来以后就在本市崭露头角,画界称之为“新锐画家”,家庭情况不得而知。
本毫无交集的两人在一次酒会上相遇了,林云寻着关玦的影子,他喜欢上了这个浑身透着艺术气息的女子。关玦身边少了那个扎辫子的男子,林云英雄救美帮她挡了几次劝酒,他很清楚这种女子不似风月场上的女人可以迎合那群有钱人的兴致,仿佛她姐姐那样,是夜晚的星辰,不染纤尘。
几次下来两人熟识了,此后每周送花去关玦的画室是林云必做的,画室幽静光线好,林云看关玦画画,觉得她整个人都泛着光。身边人说他懂浪漫了,他却只想浪费时间和她慢慢过。他本着一颗勇敢创业的心去追求他心中的莲花,不知不觉厚着脸皮成了她身边的护花使者。
但随后的一次旅行却让美好渐渐消散在沙尘里,再也抓不起来,关玦从此一袭白衣,归属的心再次无处安放。
遇难
“你怎么来了,胡闹!沙漠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林云在这次企业家沙漠拉力赛中看到了关玦,他之前特地没在她面前提这事,就怕她会跟来。这是针对本市新老企业家的一项活动,对此主办方貌似做了充分的准备,设备一应俱全,报警设备,GPS ,救援队等。
“来了才能画出真正的沙漠,荒芜,风过无痕的样子,仿佛吹走自己生前的痕迹!”眼睛看着林云说道。
“我要画出灵魂和感情。”她朝林云眨了眨眼补充道。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切记安全为重,必须跟着我,不能单独行动!”林云帮她把帽子正了正。
“比我父亲都啰嗦,怎么想到他了......”无意间的话, 林云注意到她逐渐暗淡的眼神。
“我在国外经常徒步,爬山,现在也常常跑步,你还是担心自己吧!”说着捶了林云一下,这调皮的样子瞬间让林云的心莫名开了花,结识了关玦他才知道什么是心花怒放的感觉,心中原来真的可以开出花来,只是取决于谁给了花籽。
然而真正开始徒步后,才明白沙漠不是想象中那么美好。林云没有穿一体的鞋子,时不时坐下来倒硌脚的沙子,每一步无孔不入的沙子就会渗入鞋子一点。林云突然明白了世上柔软的才能战胜最坚硬的,如同关玦可以融化他一样。
她见过他颓废的样子,那是他无意间酒醉时,他不知道自己已经醉了,地板上横七竖八的酒瓶,和一颗倒下的心,一丝无处安放的思念,还有手中一张全家福。她陪了他一晚,他抓着她的手不想放开,如同落水的人。
他一直叫那个小辉不要向小镇的家透露自己的情况,因为除了私下贴钱给他们,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回去!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到回不去了。
跟着指南针顶着烈日走着,走在沙峰上,一步一步会陷下去很深的印迹,然而一阵风沙后,回看身后似乎没有来过。也许就像他自己,来了世上,当真正找寻时根本无从找寻。
两人一前一后紧紧跟着,保护措施下几乎快认不出彼此了,刚开始关玦还掏出本子坐在沙土上有兴致速写,吹乱的林云,凝视她的林云……随着风沙变大,沙尘吹拂间不得不收了一切。林云叫她记在脑子里,心灵是最好的储存地,加上自己的感知就可以画出想要的画作。
大半天过去后,期间补充了几次能量和水分,再过两个小时不到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林云体力可以, 但是关玦却有些乏力,林云靠着登山杖扶着关玦继续前行。越到后面沙尘越大,天气突然恶化,没了阳光加上风沙变大空气渐渐冷了。林云迅速发出了求救信号,但是很久过去了还没有救援队找到他们。
关玦全身冷的开始发抖,林云赶紧脱了外套给她。为了这个喜欢的女子,他本能地做着一切,只是不愿失去她。如果说当初姐姐以自己的生命换了林云的现在,今天的他愿意换眼前女子的性命。又走了一段,两人在狼狈中滚落下沙坡,最初还似腾云驾雾般有趣,现在简直就是躺着滚,已经分不清哪儿是沙,哪儿是人,彼此拉着,靠着,隔着手套的手传递着温暖。
关玦更加坚定一件事,回去后嫁给这个男人,命中之人就在眼前。
到最后,沙尘下的路已经很难分清,林云平时运动多全身都是肌肉,导致分泌不出过多的热量维持体温,加上衣服披到了关玦身上。等救援的人赶到,看到风沙中相依相拥的俩人,林云已经冷热不分,关玦后来才知道这是失温症,如果有件衣服有个避风地就可以存活。事后不止林云一人还有另外两人遇难,主办单位因此受责但是人已经回不来了。(这是后话)
关玦抱着他,还等着他给自己下辈子的幸福,然隐约听到的却是,
“玦,我的,幸福,就是,即使没有我,你,你也能幸福……”
最后叫他去找小辉,去斜月镇,那儿有他没有了却的心事。
未完
林老爷子听到最后,一声怒吼:“你小子以为自己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不小心触碰到了桌上的盒子,盒子仿佛轻跳了一下。
“给我回来,死也要给我死回来......其实我,我们早就不怪你了。”老爷子越说越轻,最后一句说出了几十年来的心里话。
“老二真有出息,长大了真神气......”关玦看着林云的母亲摸着林云照片上的脸,口中一直叨念重复着这些话。住了一夜的关玦,仿佛林云一直在身边,一直陪着她,第二天安放入土后开车默默离开,临走最后看了眼青山绿水,也许离开是暂时的。
背更加弯了的林老爷子看着修到家门口的路,还有内屋装钱的盒子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有的东西不是不在而是自己没在意。
半月后,小镇的电视台突然播放了一则新闻,一个未署名的慈善家一直默默捐款给斜月镇,设立基金专门奖励给救援落水生命的勇士,基金的名字是“云朵”,天上洁白的云朵,林老爷子想着这个“慈善家”时身子却来到了埋有林云的坟前。
半年后,那处安静的画室,一袭白衣,一个女子在庭院内,面前几只颜料管,一个调色板,画笔在画板上描摹的是风起云涌的沙漠,颜色单调,单一很难画,而她最后用纯色提亮。近看是肆虐的沙尘,远看沙尘中隐约藏着个男子,女子就喜欢这类画中画,如同把自己的心藏在了画中, 也许是感情和灵魂。
走廊内已经铺陈着好几幅已经完成的作品。
“JADE 小姐,画展策划好了,您的画作几时运来?”手机铃声显示策展人冯先生。
“地点在云朵酒店!”补了一句。
“再过一个月,但事先声明,这些画我只展出,不卖!”
说罢,抚摸着渐渐隆起的肚子望着天边一片洁白的云笑了。
注:仅以此文纪念我的朋友MICHAEL 他是一位年轻的企业家,一次沙漠拉力赛中不幸遇难,他在最后的冲刺过程中卸下了身上的装备,错过了及时救援的时间。
另外缅怀此次5.22甘肃马拉松赛中不幸遇难的选手们。
随风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