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延》第十二章·挑起扁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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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挑起扁担来

宁洺将扁担抱在怀里,苦笑道:“您终于想知道了吗?”

乔三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像是......后知后觉的尴尬?

“如果不是知道出事了,我会和你说这么多话吗?”

“如果不是出大事了我敢走到您面前求您教我刀法吗?”

“可是你不能修行!”

“可是我想修行!”

“就算你学会了刀法也用不出来!”

“那你还问我够不够?!”

两人同时收住了嘴,同时沉默下来,撇开头不去看对方。

乔三仍是看着前方,低声问道:“你惹上什么人了?”

宁洺将今天和郭达之间的冲突以及前因后果都如实告诉了乔三,不过省掉了那两条酒水线为什么会突然断掉。

“就是这样了,郭达是陈万金的表弟,于是我就被一脚踢出了沙家浜。”

乔三眯起眼睛,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在宁洺身上游巡。

当他看过来的时候,宁洺握扁担的手猛地紧了一下,幸好这一切都被他用袖子挡住,神情亦显得相当坦然,并没有被瞧出端倪。

未能瞧出些什么东西,乔三下意识摸上搁于双腿的刀柄,轻轻摩挲,悠悠说道:“一个陈万金罢了,出不了什么事。”

听到这句话,宁洺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顺水推舟了么?

他暗想。

这时,乔三的声音在宁洺的耳边突然响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到长条子巷来吗?”

“应该是想躲避什么人吧?”

宁洺试探着说道:“小隐隐于市,像三叔这样的高人恩怨情仇肯定不少,厌倦了纷争到市井小巷里寻一份安宁,故事里不都这么说的嘛!”

“所以这就是你四年来一直容忍我摆架子的缘故?”

乔三有些好笑的看着宁洺。

“这么笃定我就是厉害人物,你还真是小聪明过头。”

宁洺摇了摇头,语气诚恳道:“不是我自作聪明,而是三叔您刻意让我发现的,毕竟,您也怕我不聪明不是吗?”

乔三眉头猛地一抖。

宁洺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依旧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像长条子巷这样的地方,虽然出名,但那也不过是在市井之间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名声,避到这儿来,算是最理想不过的去处了,而我们家,更是巷子里最不会惹人注意的一家,您挑选的时机又刚刚好,估计劈柴这活儿您又喜欢干,所以一切都很好,唯一有可能不好的就是或许您不太喜欢讲太多话,这样对于有些小聪明小谨慎的我来说很碍眼,可能会给您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为了消除这种麻烦,您认为应当不经意表现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来,这样,有着小聪明的我自然舍不得放你走了,所以,您自己摆架子,又让我很没有脾气的接受了下来,一切都是您的意愿而已,和我的小聪明没有多大关系。”

虽然嘴上这么说,然而宁洺的脸上仍是有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窃喜与得意模样。

乔三的表情一时间变得古怪至极,想从宁洺的脸上看出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来,却一无所获。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边摇头一边叹息道:“看样子你不只是有小聪明,还有点大智慧。”

“看破不说破嘛,您的刀法不就是有这股子味道在里面么?”

两人同时会心笑了起来。

这时,乔三突然开口问道:“以你和紫金苑的关系,难道是真没有办法帮助郭达吗?”

“办法肯定有。”

宁洺不屑道:“但我为什么要帮他?”

乔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见宁洺正望着自己,他无奈道:“算不算是我招来的事?”

“大半如此。”

宁洺很认真的点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如果不是家里坐着这么一尊大高个,他似乎没理由这么有底气。

“你未免也太过较气了。”

“他侮辱爹娘,我不能忍,再说,就算没有您,我相信贵娘娘也会愿意护着我的。”

“确实如此。”

乔三肯定的点了点头,不知是肯定了那份孝道还是后半句里面的信心。

“一切自有缘法呀。”

乔三低头看着柴刀自言自语道。

“嗯?”

宁洺一脸探究的盯着他。

“没事。”

乔三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既然你已经为自己想好了退路,为什么还想要修行?”

宁洺一脸肃容的看着乔三,眼神迫人,竟是让后者心生几分不敢与其对视的惭愧感来。

宁洺一字一句的说道:“难道三叔以为我是那种蝇营狗苟的人吗?”

“就算躲进了紫金苑,我也要凭自己的实力赢得别人的尊重,哪怕是看门,也要做一扇最坚硬的门!”

“就像做挑夫一样?”

“是的!”

乔三微微颔首,大感满意,接着在宁洺狂喜的目光中握紧刀柄,用力一拧,雪白刀面倒映着阳光,只是一提一抖,整个院子里都被强烈的光芒覆盖了。

宁洺眯紧双眼,只留出一线狭小缝隙,死死盯着乔三手中的刀光。

雪亮刀光被一举过顶,然后猛地从空中坠落,刀刃前端斜冲向下,像一头觅见食物的秃鹫破开天际,其势巍然。

咔嚓!

刀刃才刚刚接触到木头,后者便应声而裂,远远崩开,刀刃余势不减继续往下,刺眼刀芒越来越盛,却在即将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刹那嘎然而止,霍霍刀光瞬间消失不见。

一阵清风不知自哪儿吹来,将宁洺鬓角发丝捋起,拍在脸上的感觉异常柔和。

平地起惊雷,止于清风处。

宁洺的情绪却一点儿也不平静。

乔三仍旧保持那个古怪姿势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石人。

刀尖与地面不过毫厘之差。

刀尖往下,是一条不过寸许宽度、却不知深浅的幽邃细缝!

宁洺还停留在震撼中难以回过神来,乔三缓缓收刀,再度搁于双腿上,慢悠悠说道:“我的刀,只求一个势大力沉,起势足,余势无穷,借力卸力却不外溢,谈不上大开大合,不过气势上绝对不输一星半点。”

宁洺迟疑了一下,蹲到细缝前,伸出左手在缝隙上摩挲了好一会儿,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在乔三诧异的目光中小心翼翼的将铜钱放在缝隙上方,然后松手。

宁洺闭眼感应良久,就在乔三张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乔三,一脸肉疼。

“这一文钱怕是找不回来了。”

....................

宁洺哼着小曲儿挑着担子离开了院子,乔三坐在院子中间,望着宁洺离开的背影发起呆来,想起先前的一幕,脸上不自觉露出了欣慰笑容。

“这家伙.......”

乔三自嘲一笑,走到屋檐下,抱着古朴柴刀靠在门边,轻声自语,缓缓闭上了眼睛。

“或许时机真的已经等来了吧。”

老狗阿旺异常嫌弃这个喜欢抢它地盘的男人,然而还是不得不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讨着生活,晒着太阳,见他靠过来,不甘心的发出了呜呜声。

........

何大娘忧心忡忡的坐在店门口,眼睛始终难以离开巷尾的深处。

宁洺回家已经小半天了,有关他与郭达在沙家浜码头的对话也早已传到了长条子巷,特别是后来郭达还放出狠话,一定要让宁洺这个不长眼的狗崽子吃不了兜着走。

大家在气愤之余又感受到了深深无力,如果仅是在沙家浜接不了活,以宁洺的能力,要在城南继续生存下去还是很简单的,只是,这件事情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令人不得不感到惆怅。

因为那个要把宁洺赶出沙家浜的人,是郭达,是他的表兄陈万金,如果是这样,那么宁洺在城南还真的很难找到事情做,毕竟整个城南坊市的货源大都来自沙家浜,很多人都得看陈万金的脸色做生意,因此,像宁洺这样的挑夫,除非再也不干这行当,不然很难有出路。

即便所有长条子巷的人全都聚在一起,恐怕都抵挡不了陈家人随随便便施出的手段。

所以当宁洺的身影出现在巷尾转角的时候,很多人都用一种同情怜悯的目光望了过去。

然后,下一刻,他们都愕然了。

宁洺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走了出来,肩上挑着一担高高摞起的柴禾,步履稳健,和曾经的模样并无分别,似乎即将降临的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他还是原来那个聪明能干的年轻人,脸上带着温暖和煦的笑容。

然而大家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情绪。

那道身影明明越走越近,却又像是在逐渐走远。

何大娘摇摇晃晃直起身子,右手用力的扶着门框,神情复杂,她的感觉异常清晰,所以直到宁洺走到了身边,她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娘。”

何大娘恍惚间听到了这么一个声音,于是宁洺的脸庞渐渐在她的面前清晰。

何大娘勉强扯出一个笑脸,脸色苍白,眼神闪躲。

宁洺依旧笑着,看着台阶上的妇人,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天,他在她家里呆呆坐着,那时候,他还是巷子里公认的瘸腿哑巴小傻子,她却一点也不嫌弃他,还开玩笑逗他,说等小傻子宁洺长大了要把霜儿妹妹许给他,可他只是呆呆看着她手中的剪刀,木讷的目光随着剪刀移动。

她笑骂:“女人家的伙计也瞧得这么入神?”

她知道他听不明白,所以她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做衣服这种事情只有女人家才能做得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只有我们女人才有这样细致的耐心去仔细裁剪每一片衣角每一条布片,在下刀之前脑袋里一定要有这件衣服的完整模样,动刀的时候还必须得小心谨慎,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不然一块布料就毁了大半,阿姨家底薄,为了不赔钱,为了把霜儿妹妹养大成人,为了练好这门功夫也是吃了很多苦头的,经常缝衣服到了第二天天亮都没反应过来呢。”

那时候,她的眼睛中泛着一种莫名光亮,右手握着剪刀,脸上浮现着特别迷人的微笑,“所以啊,我特别能明白一件事,做衣服这种事情,不要心急,不能只为了早早看到最后的结果而忽略掉整个过程,只要心里对于最终的模样足够坚定,一刀一刀,一针一线下去,衣服总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那一天,还是何阿姨的她转过头,呆呆坐着的小傻子宁洺泪流满面。

那一天,来到长条子巷的第三年,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又哭又笑。

他轻轻唤了声:“阿姨。”

不知道为什么,鬓角已经泛起白丝的何大娘突然有种感觉,眼前的年轻人似乎一直都是以前的样子,从未变过。

所以她像当年那样,轻轻骂了句:“小傻子。”

宁洺笑得更开心了,他朝她眨了眨眼睛,挑着半人高的担子走远。

当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宁洺突然转过身子,很多人下意识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何大娘顿时感到更加悲伤。

宁洺并没有在意这些,他只是循着狭窄的青石板路往巷子深处望去,斑驳蜿蜒的石板路在岁月的冲刷下显得更加破败,有很多地方都已经裂开了大片口子,透露着腐朽苍凉的味道。

他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去。

十年前的某个夜晚,一个浑身浴血的小孩拖着血线爬过了整条长条子巷,今天,年轻人踩着当年爬过的地方,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似是背道而驰,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这条义无反顾的道路,他走了多远,走了多久。

就像他肩膀上的这根浑圆扁担下的柴禾,是他看了整整四年的刀才劈出来的。

用扁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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