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天,阿遇那一身吓人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妖怪的恢复速度确乎惊人。我如今已知道阿遇是一只小狸妖,但这也并没有令我十分惊讶。毕竟,这几天我所经历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实在太多,以至于承受能力以一种空前绝后的速度茁壮成长,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只是空闲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到底是我前生积德太厚,还是造孽太多,今生才叫我碰上这样的奇遇。
虽然晚了几天,但我和白昊终于赶到了先前与沐言约定的地点,雁回山的法延寺。
沐言看见我时又惊又喜,双手扶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我怀疑他连我睫毛的根数也核对过了,“总算回来了,你们上哪里去了?不是说带阿遇去找吃的,怎么竟一去不回?”
我瞄了一眼白昊,有些头痛,只好拣能说的向沐言说了一些,好歹把故事编圆。
“那位宋先生,你可见到了。”我怕他问起细节的事来露了馅,赶紧岔开话题。
“没有。”他看起来有些沮丧,“宋先生去了山里写生,说是明日就能回来。你到的还真是时候。”
我到的的确很是时候。这话很快再一次得到印证。
当夜,我刚刚歇下不久,突然听到屋顶上极轻的一下响动。凭借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我立即意识到屋顶上有人。提了清英剑,轻轻一跃,翻出窗棂。月光下,果然看见三条人影,着夜行衣,身形矫健,向着沐言的房间飞驰而去。
他们的目标是沐言?我心下一惊,赶紧追了过去。
只听哗啦一声响,屋里传出打斗的声音。我纵身掠进屋里,不由愣了一愣。方才那三人正与一条人影激烈地缠斗。那人身形瘦削,动作极为灵巧,穿梭于三人绵密的剑光之间,如树叶般轻盈。他以一敌三,身后还护着一个人,一招一式从容凌厉,丝毫不落下风。
被他护在身后的那人,正是沐言。
我挺剑而上,那三个人似乎吃了一惊。二对三,他们已然落了下风。果然,迅捷地过了几招,那三人转身就往外撤。我忙追上去,几个起落,那些人逃入寺后的林中。刚才救沐言的那人并没有跟过来,许是担心调虎离山。
情势一瞬间急转直下,变成了以一敌三。那三人调转头,挺剑直扑过来,三柄长剑的光芒四面八方将我围住。我引剑刺向左面那人,剑锋将将刺中他的颈侧却突然斜刺里一偏,埋进右边那人的肩膀。借力转身,顺势擒住他的手腕转过半个圈,清英剑恰恰刺入第三个人的胸膛。松开他的手腕轻轻一击,那人便向前扑倒,连带撞上了左面那人。
那人倒下的瞬间,一道银光挥出。手臂上一阵刺痛,我一惊,低头看时,一枚银色的暗器差不多齐根没入。眼前一阵晕眩,人影晃动,四围忽明忽暗。
奇怪的是,那三人并没有靠近,其中一人挥了挥手,做出一个撤退的动作,三人纵身一跃,倏忽间隐没在黑夜之中。
我支撑着坐到地上,伤口上有黑血流出,暗器有毒。我掏出手帕在伤口的上方用力扎紧,以减缓毒药扩散的速度。额上渗出汗水,眼前发黑,我用力稳住发颤的手,握着匕首想要割开伤口放出毒血。
一只手伸过来,一把将我的手和手中的匕首一起牢牢攥住。
月光下,那手指莹白如玉,掌心微凉,十指修长。
“又受伤了?”他看了我一眼,语气带着些无奈。
“小伤罢了。”我嘴硬地说,心里有些郁闷。怎么老是叫他撞见我受伤的样子呢。
“萃了毒,不过毒性不高。把毒血放出来就没事了。”他低头细看我的伤口,“这群人倒挺仁慈。”
他手掌一翻,不知怎么我的匕首就到了他手上,银光晃了一晃,手起刀落,黑色的血涌出来,似细细的一串珠帘。
我全没防备,疼得嘶了一口气,浑身冒出一层冷汗。
“现在知道疼了?”他头也不抬,声音里带着些揶揄,“方才一个人追出来的时候不是很神勇吗?”
“那群人是冲着沐言来的,”我小声解释,“若捉到活口,说不定能问出幕后主使的人来。”
“自然是为了沐言,”他的声音有些冷,“你还能为了谁如此上心?”
我愣了一愣,“白昊,”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牵了牵他的衣角,怯怯地问,“你在生气吗?”
他终于抬起头来,用一种听到笑话似的表情瞥了我一眼。
“其实我没那么容易受伤的。只是最近,嗯,好像有些流年不利。”我被他那个眼神看得不知所措,很没出息地缩了一缩,“我下次会小心了。”
他没说话,叹了口气,然后突然低下头,含住了我的伤口。我吓了一跳,手臂轻轻颤了一下。
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我只能看见他挺直的鼻梁,和前额精致的弧度。月色柔和,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清辉里,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托着我的胳膊,低垂双目。刚才还火辣辣的伤口沁入丝丝凉意。我突然意识到手臂上那种潮湿又柔软的触觉是什么,心里起了一层异样的感觉。
他抬起头来,唇角还残留着一点血迹,衬着浅淡的肤色,俊美而妖异。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心脏狠狠跳了两下,连忙曲起腿,额头抵在膝盖上,藏住了脸。
“怎么了?”他奇怪地问。
“没事,有点头晕。”我闷闷地说。
身体突然一轻,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对上他的眼睛,素来清冷淡漠的眉眼,月光下却出乎意料地显出一丝柔和。
“九九,九九。”沐言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
“是沐言,快放我下来。”我在他怀里挣了一挣,有些焦急。
他蹙了眉,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冷冷地将我放下。
“九九,你没事吧?”沐言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眼瞥见我手臂上的伤,神情关切,“你受伤了。”
“小伤,我没事。”我冲他笑了笑,手臂往后藏了一藏,“对了,刚才你屋里另外那个是什么人?”
他沉吟了一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白昊,“稍后同你细说,先回去吧。”
白昊已然先行一步,头也不回,看似走得不快,我却怎么也追不上。
次日清晨,我早早地去沐言房里找他。走到门口,听里面传出说话声来。
“世子爱才之心令沐言钦佩,世子的心意我也明白。不瞒先生,我的确查到了一些东西,但此事牵连非同小可,我不敢不慎。一日没有十足的把握,沐言便一日不敢妄言。”
只听另一人说道,“世子虽然尽力压着,但这事迟早要有一个说法,赵国也已三番四次地派人来质问。世子这样信任柳大人,待柳大人的这份情意,我们做臣子的也很感动。这实在是为人臣者的福分。还望柳大人莫要辜负了世子的看重。”
沐言沉吟片刻,道,“世子待沐言宽厚,沐言永不敢忘。可惜,并不是每一个为人臣子的都有这样的福分。若有臣子一生忠心事主,却在朝堂上处处受人排挤,末了一念之差,行差踏错,不知世子可愿念在他昔日的功劳,宽厚待他?为人臣子的,最心寒莫过于飞鸟尽,良弓藏。自古忠臣良将所求,说到底不过是一个知遇之恩罢了。”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先前那人沉声道,“柳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了。一定代为转呈世子。”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青衫文士从屋中走出来,见我站在门边,愣了一愣,礼貌地抬手作了一个揖,径自离去。
“九九,什么时候到的?”沐言看见我,笑着走出来。
“刚到。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怕他误会,我急忙解释。
“沈先生是世子的谋士。”沐言坦然道,对我的尴尬丝毫不以为意,“他来是为了长宁公主的案子。”
“我差点忘了,沐言你从前是世子的伴读吧?”
他点头,“都城里若不是世子压着,恐怕我早就成了阶下囚。”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世子他,倒是很念旧情。”我感叹道。
沐言苦笑了一下,眼中神色复杂,似是有些感慨,但只一瞬,又恢复如常。他轻轻一拂衣袖,道,“走吧,去看看宋先生。”
法延寺很大,前面是给人烧香拜佛,卜挂算命的大殿,中间是僧侣们的禅房,和给香客们暂住的厢房,最后面还有一个颇大的林子。庙内香火鼎盛,草木扶疏,晨钟暮鼓更替,诵经之声不绝于耳,虽说是佛门清静地,但到底坐落于风景名胜,游人往来不绝,不经意间便染了些红尘烟火气。
宋先生的住处是个颇为雅致的小院落。他虽然不是僧人,却长居于此,像出家人那样过着质朴简单的生活。虽然是长居,其实一年中倒有大半的时间不在。师父他酷爱游览名山大川,又我行我素惯了,常常一出门就是几个月,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想起小时候同他学字的那几年,想起他常常叫我这个既没有天分又不肯勤勉的学生弄得气急败坏,斯文扫地,就不由得轻轻笑起来。一转眼,时光就流过了那么多年。当年那些不情愿吃的苦,如今已沉淀为记忆中不舍得忘的甜。
一个小厮过来应门,听说我们要见宋之溪,露出为难的表情,“先生回是回来了,可是一回来就病倒了,怕是见不了客。”
“不知先生得的什么病?请大夫瞧过没有?”沐言焦急地问。
“瞧是瞧过了,大夫给抓了一些药,可是到现在先生还没醒来。”小厮一脸苦恼,“不如请公子和姑娘留下姓名,先生醒来,我好告知先生。”
“我叫沐言,仰慕先生的才学,慕名而来。这位姑娘姓苏,从前曾有幸蒙先生指点过一二。”
“姓苏?可是苏九九姑娘?”小厮问道。
“你认识我?”我十分吃惊。
“先生昨天收了姑娘送的两坛酒,十分欢喜。”小厮道。
“酒?我没有送过什么酒啊。”我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沐言,又看了看那小厮。
“这就奇怪了。昨天傍晚,山下酒庄送酒过来,说的明明是苏姑娘的名字。先生还夸赞姑娘呢,说姑娘没忘记他这个师父。”小厮诧异道。
“宋先生可是喝了那酒之后病倒的?”沐言突然想到了什么。
“说起来,先生的确是傍晚从外面回来以后,喝了那酒,到半夜就病倒了。”小厮恍然大悟般睁大了眼睛,“是那酒,酒里有毒!”
沐言沉吟片刻,道,“你快拿着那剩下的酒,去给大夫看,若真是酒的问题,或许能依着毒药,配出解药来。”
那小厮却没有立即去,而是狐疑又警惕地看着我。
我脑中一片混乱,千头万绪,也不知如何解释。为什么,冒我的名送这毒酒?先是沐言,如今又是我,为什么?这嫁祸的,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你不必担心。”沐言从容开解那小厮,“酒不是苏姑娘送的,是有人冒了她的名。万没有自己送了毒酒,又自己上门来拆穿这事的道理,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