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自序(二)
太史公司马谈只掌管天文,不负责管理百姓,他生下儿子叫做司马迁。
司马迁出生于龙门,在黄河以北、龙门以南耕种放牧。他十岁时开始背诵古文,二十岁时向南游历到达长江和淮河一带,登上会稽山,探访帝禹的坟墓,观赏九疑山,浮船游览于沅江和湘江;随后向北渡过汶水和泗水,在齐国和鲁国都城研讨学问,瞻仰孔子遗风,在邹县、峄山行乡射之礼;也曾被困在鄱邑、薛城和彭城,最后经过梁、楚之地回到家乡。
随后司马迁进入仕途担任郎中,奉命出使西征巴蜀以南,往南经略邛、笮和昆明,归来向朝廷复命。
这年,汉武帝举行汉朝封禅泰山大礼,司马谈被滞留于周南,不被允许参与其中,最后愤恨生病将死。司马迁赶紧从外地返回,在河洛之间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司马谈紧握着司马迁的手哭道:“我们的先祖自从周朝开始就担任太史,远在上古时代就显功名于虞夏,掌管天文事宜。后来世道中衰,现在要断绝在我的手中吗?你一定要继续担任太史,以便延续我们的祖业啊!现在的天子接千年之统,封禅泰山,但我却不被允许随行,这都是命啊,都是命啊!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成为太史。作为太史,不要忘记我想写成的论著。何况世间的最孝,无不开始于孝敬双亲,进而侍奉君主,最后立身于天下,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这是最大的孝啊!天下人都称诵周公,说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扬周召之风,通达太王、王季的思想,乃至于公刘,尊奉其始祖后稷。周幽王和周厉王之后,王道缺失,礼乐衰落,孔子修旧起废,写成《诗经》《尚书》,著成《春秋》,现在的学者都以其为准则。自从鲁国获得麒麟后已经有四百多年了,期间诸侯兼并,史记毁弃丢失。现在汉朝建立,海内一统,有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我作为太史没有记述论载,荒废了天下史文,感觉羞愧恐惧,你可要牢记这句话啊!”
司马迁叩头流泪说道:“小子我虽然生性不敏,但我一定会整理先人全部所见旧闻,不敢有丝毫缺失。”
司马谈去世三年后,司马迁担任太史令,他开始着手整理历史书籍和国家收藏的档案文献。司马迁担任太史令五年,正是汉太初元年。在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这天,汉朝历法开始改用夏正,即把农历一月作为正月,汉武帝在明堂,举行实施新历法仪式,以便让诸神接受瑞纪。
太史公曰:
“先人有言:‘自从周公去世后五百年后有孔子。孔子去世后至今又五百年了,有能继承介绍清明盛世,修定《易经》,接续《春秋》,解读《诗经》《尚书》《礼记》《乐书》的人吗?’大概用意就在于此,就在于此吧。我又怎敢有所推辞呢!”
上大夫壶遂问:“当年孔子什么要写作《春秋》呢?”司马迁回答说:“我听董仲舒先生说过:‘周道衰废,孔子担任鲁国司寇,诸侯侵害他,大夫们排斥他。孔子知道自己的建议不被采用,其主张的大道不能施行,就评论期间二百四十二年的是非功过,作为天下仪表,以便贬斥无道的天子,斥责为非作歹的诸侯,声讨乱政的大夫,实现通达国家政治罢了。’孔子说:‘我与其记载空洞无物的话语,不如列举出有些人的行事过程,以便让事理更加深切明了。’《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辨明嫌疑,判明是非,论定不决之事,褒善怨恶,尊重贤能,贱视不肖,让快要灭亡的国家存活下去,断绝了的世系继续下去,补救衰敝之事,振兴废弛之业,这就是最大的王道。《易经》载述天地、阴阳、四时、五行,在说明事物变化方面见长;《礼经》规范人伦,在行事方面见长;《尚书》记述先王事迹,在政治方面见长;《诗经》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在风土人情方面见长;《乐经》论述音乐立人的经典,在社会和谐方面见长;《春秋》论辨是非,在治人方面见长。由此可见,《礼记》是用来节制约束人的,《乐经》是用来诱发人心平气和的,《尚书》是来述说政事的,《诗》是用来表达情意的,《易经》是用来讲述变化的,《春秋》是用来论述道义的。平定乱世,使之复归正道,还有哪部著作比《春秋》更贴近实效呢?《春秋》不过数万字,但其要义就有数千条,万物的离散聚合都在《春秋》之中。《春秋》一书中,共记载了弑君事件三十六起,被灭亡的国家五十二个,诸侯出奔逃亡不能保有国家的数不胜数。研究其变乱败亡的原因,都是丢掉了作为立国立身根本的《春秋》大义。所以《易经》中说:‘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说‘臣弑君,子弑父,并非一朝一夕的缘故,其发展演变由来已久了。’所以才说,做国君的不可以不通晓《春秋》要义,否则就是谗佞之徒站在面前也会视而不见,奸贼之臣紧跟在身旁也不会发觉;做人臣者不可以不通晓《春秋》要义,否则就只会墨守常规不懂得因事制宜,遇到突发事件不知道如何灵活对待;做人君、人父如果不通晓《春秋》要义,肯定会蒙受首恶之名;做人臣、人子如果不通晓《春秋》要义,肯定会陷于篡位杀上而被诛伐的境地,以致蒙受死罪之刑。本以为是善事努力去做,却不知道《春秋》要义,被假话蒙蔽却不知道如何解释。如不明了礼义要旨,就会弄到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尴尬地步。君不像君,就会被臣下侵犯;臣不像臣,就会被诛杀;父不像父,就会昏庸无道;子不像子,就会忤逆不孝。这四种恶行是天下最大的罪过。把天下最大的罪过加在他身上,也只能接受而不敢推卸。所以《春秋》这部经典是礼义根本所在。礼预防恶事于发生之前,法规施行于恶事发生之后。法施行的作用显而易见,而礼预防的作用却隐而难知。”
壶遂说:“孔子所处的时代,因为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所以才著成《春秋》。实际上只留下一部空洞的文集来判断礼义,当作一代帝王的法则尚可。现在先生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具备,都各得所宜,先生所要论述的,是要明了什么呢?”
司马迁回答说:“是啊,是啊!但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听先人说过:‘伏羲至纯至厚,仍然演易制作八卦。尧舜盛世,《尚书》中专门记载,礼乐在那时兴起。汤武的隆德,诗人们进行歌颂。《春秋》采善贬恶,推演三代之德,褒扬周王室,并非只是讽刺讥笑。’汉朝建立以来,出现了圣明天子,获得符瑞,封禅泰山,改易正朔,变易服色,受命于上天,泽流无边,海外不同风俗的国家辗转翻译入塞中国,请求前来献礼朝见的不可胜数。臣下百官竭力颂扬天子功德,却仍不能完全表达出他们的心意。再说如果贤士能人不被任用,那是做国君的耻辱;君主明圣而功德不能广泛传扬,这是有关官员的罪过。何况我曾担任太史令职务,如果弃置天子圣明盛德而不予记载,埋没功臣、世家、贤大夫的功业而不记载,更是违背先父的临终遗言,那罪过就实在太大了。我所说的缀述旧事,整理有关人物的家世传记,并非所谓著作。如果先生您拿它和《春秋》相比,那就错了。”
司马迁从此开始编纂手中的史料。到了第七年,司马迁遭遇李陵之祸,被囚禁在狱中。他喟然长叹道:“这都是我的罪过,都是我的罪过!我身体被摧毁后什么也干不成了。”
他退而深思道:“《诗经》《尚书》含义隐微而言辞简约,是作者想要表达他们的思想。从前周文王被拘禁羑里,推演《周易》;孔子遭遇陈蔡困厄,写成《春秋》;屈原被放逐后,著成《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编撰了《国语》;孙膑双腿受刑后,才论述兵法;吕不韦被贬徙蜀郡,世上才流传下《吕览》;韩非被囚禁在秦国,才写成《说难》《孤愤》;《诗经》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抒发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因为心中的郁闷忧愁聚集,理想主张得不到实现,所以才追述往事,思考未来。”
司马迁终于下决心记述陶唐以来,直到汉武帝时获得麒麟那一年的历史,开始于传说中的黄帝。
黄其军
作于2021年2月4日(古历庚子年十二月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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