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田露说:“你睡一觉吧。”
“好吧,我先睡一会儿。你要是困了就叫醒我,要不就开到服务区休息一下。”
“放心吧,我现在不困。”
田露将座椅调低,将一件墨绿色针织衫盖在身上,好像罩了一件隐形衣,她似乎不吐声息地睡着了。看身边睡着的人会让人心生柔情,愿意尽可能呵护那个纯真的梦境。
夜色到了最深沉的时分,空气仿佛也变得粘稠了。车子时速保持一百二十公里上下,但是我觉得车子好像跑不动似的。浓浓的困意席卷而来,我止不住地打哈欠,我竭力控制自己的动作怕惊醒田露。有一瞬间我感觉到我的眼皮沉重地合上几秒,惊得心头一凛,差点猛踩刹车。我朝田露看了一眼,她还保持以前的睡姿,几缕发丝斜掩在脸上,似乎就要醒来,又似乎刚刚入梦。迎面而来的车有些开着大灯,灯光不时映亮她的脸,担心田露醒来的念头最终驱散了我的睡意。当我的瞌睡退去了,黑夜也从大地的身上慢慢抽去它黑色披风,高速公路两旁的原野、树木、村庄开始摆脱梦的纠缠,它们翕动的眼皮泛出薄薄的白光,一个纯真的清晨就要睁开它的眼睛。
田露打了个哈欠,她两只手攥成拳头想要伸个懒腰,刚伸出的双手碰到车顶,她露出灿然的一笑,如清晨第一缕白光。
“几点了?啊!我竟然睡这么久,你该早点叫醒我。”她边说边打了一个哈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还早呢,你继续睡一会。”
“我本打算睡一会儿就醒来换你的,没想到睡得这么沉,我是挺喜欢在车上睡觉的。”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醒来后不会再睡得着了。”她掏出一面镜子照了照。
从熟睡中刚醒来的女人脸上带着缱绻的神情都会显得好看,而她睡了一个好觉是因为你作了牺牲,在她亲切地向你表达歉意时,你不可能不觉得这是一种享受。虽然有点腰酸背痛,但是此刻我一点儿都不想睡。不过在田露的坚持下,我还是将车停进服务区。我们在服务区吃了早餐后重新上路。
田露双手抓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姿态像一个刚学会开车的新手。她不说话时就给人给人心在别处的感觉,当她从别处回到此处,她便朝我看上一眼。我想如果我不睡她是不会安心的,于是闭上眼。
大地越来越明亮,当所有的事物都从一夜睡眠中醒来,整个世界又扬起喧嚣和繁华,铅灰色的天空呈现恹恹的面容。我终于睡了过去,一旦睡去就好像沉入海底,风噪声密不通风地把我捂住。
我们到达远山县城的时候已经过了上午十点。一栋栋新楼盘像篱笆一样把县城箍拢起来,彻底改变了这座小县城的气质。读书的年代县城虽然老旧,但是所有的东西都井然有序,有许久未被打破的宁静。现在的县城看起来像一个人穿了昨天新买的衣服,自我感觉良好,但是别人却看出尺寸不合。
我们脸上都带着倦意,对我来说是心甘情愿的疲惫,田露除了疲惫还有一丝不安。我理解那种心情,每次我踏上村头的土地时便是那种心情。她的父母和弟弟早早已经搬进县城,要是奶奶去世了,老家的房子就会处理掉。我打算自己乘车由县城回家,她却坚持要开车将我先送回家。
从县城通往我家的是一条沿江公路,这条公路也是一道堤坝,堤坝修建得相当高阔,坝里侧是村庄,外侧是长江。堤坝到江边还有很宽的距离,江滩上生长着参次不齐的树木。春天的时候,当暖湿的春风从江面吹过来,这绵延几十公里的江滩最先从冬梦中醒来,星星点点的绿色从泥土中钻出来,树木开始吐绿纳黄,垂柳随风摆动着一串串鹅黄的珠串。再过不多时,从坝顶绵延到江边都是绿草萋萋繁花如锦,湿糯的空气中糅杂着各色植物的芬芳。当春风越过堤坝吹进坝内的农田,田野里很快春意盎然,当油菜花乍然开放后,空气中有了熏人的芬芳,嗡嗡飞舞的蜜蜂让人处于一种眩晕的状态。
那个时节,走在这条堤坝上谁都像个诗人。但这个时节没有一点诗意可言,酷热的阳光下一切都无精打采,河水被阳光照得发亮,河面像玻璃一般。
田露打开车窗,指着一处村庄对我说:“我以前的家就在那儿。”
“我知道。我每次去学校骑车都路过你们村子,我们还遇到过一次呢。”
“是么?”她露出茫然的神情。
整个高中三年,我回家的次数很少,因为我那个家已经分崩离析。其实在此之前,即便是阖家团聚的日子里,我也能感受到一切必将失去的痛苦,我就是带着这种痛苦去读高中的。偶尔从学校回家取衣物,顺便照看一下房子,给房子通通气,我都是骑自行车回去。在经过田露家所在的村庄时,我总是盼望能偶遇上她。那是新学期开学不久,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从家里返回学校的途中,发现在我前面骑自行车的人就是田露,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田露穿着一件红色毛衣,毛衣表面是毛茸茸金属色绒毛,阳光洒在她身上耀动着点点光泽,她像一个会魔法的小仙女。她的头发迎风飘逸,给人轻盈欢快的感觉,她的腰左右轻轻摆动变化着美妙的曲线。我第一次发现她的后背很好看。她看上去毫不费力,好像风在推着她前行。和她并肩同行的是一个短发女生,和田露的优雅相比,她的动作粗放得像男生。
我在她们身后保持同样的速度前行。我盯着田露看,好像自己也变得轻盈起来。我幻想我是沿着田露留下的车辙前行,同一片风先吹了她,再吹向我,风里有她的温热和芬芳。我永远记得这个时刻,周围闪烁带着寒意的明亮,整个世界被调亮了一般,我沉浸于迷幻之中。
田露和她的女伴在一个长坡的半道停下来,推着自行车爬坡。我决定上前跟她打个招呼,可是在我到了她身边的时候,我心跳得厉害,嘴巴抽筋似地吐出几个字。她朝我微笑,绯红的脸颊像初绽的桃花。我没能留在她身边,我顶着凝滞的空气走在她的前面,后背上像背着一个太阳,汗涔涔地抵达学校时我已经筋疲力尽。她的那张面如桃花的笑脸却留在我的脑海中,此后伴我同行在家校之间的路途中,远远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身影,我就想作是她,因此失望过很多次。我不喜欢放假,在上课的日子每天看到她对我是一种宽慰,但也是一种折磨。有时候我很绝望,觉得她那么美却离我那么远。有时候我又近乎神圣,觉得真正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在一起。当我上大学后,我就很少想起她,曾经朝思暮想的人,一旦不在眼前就不在心头。不过每次返乡走到这条路上时,我会想到她,但不是想念她,她已经成为一张昔日的明信片。现在我将这张明信片拿给她看,可风景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一说出就显得腐朽,我有些后悔把一个自卑懦弱的形象塞进她的头脑里,不过我也感到一丝解脱。
“那时候我们都太害羞了。”她的话像似替我解释,“不过,我还挺怀念过去的,羞怯让人把一些感情留在心底,内心因此而丰富起来。”
“可因为这样,也错失很多东西。”
“错失了恋爱?”她笑着说。
“难道不是?”
“是啊,要是能恋爱一次也挺好。”
“那么多人追求你,就没有一个你看得上的?”
“没多少人,不过我的确不喜欢他们。我喜欢的却看不上我。”
“怎么会?谁?”
她抿嘴一笑,说:“不跟你说。”
她的表情有孩子气,还有一丝妩媚。
她朝我这一侧的窗外一瞥后说:“春天的时候这里很漂亮。”
“是的,很漂亮。”
“江边有一个木材市场,有许多贩卖木头的船,这里是一个很热闹小镇,我以前经常跑这里玩。”
“我知道。你爸就是在这里做木材生意?”
“他一开始在这里,后来越跑越远,都是去外地。不过每次回来,船都停靠这里,我们经常从家里跑到船上玩。有一次听人说江里漂着一具女人尸体,我们跑去看了。”她戛然而止停了片刻后接着说:“妹妹的胆子特别大,她像个男孩子。我骑自行车还是她教会我的,我们就在坝脚下学骑车,这里有很多草,摔跤了也不疼。”
“你经常想到她?”
“以前我觉得我应该永远记住关于她的一切,她要是被人记着就不会真正死亡。不过现在我的死亡恐惧已经得到修正。”
我的心头掀起一阵阴冷潮湿的风,跟她相比我胆怯得多,不敢去翻动记忆。
“到了,就是这里。”我说。
“这里?”
“这下面是一个渡口,我家在对面的村子。”
“有渡船?”她很好奇,朝渡口方向张望。
“有。”我从车里下来,冲她挥手说:“明天见。”
她微笑着点点头,掉转车头,车子在一个转弯后冲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从坝顶走向坝脚的渡口,通往渡口的小道被晒得发白。渡口的南岸是我们村子,村庄是一个四面环江的小岛,村庄的南面就是长江,其他几面被长江的支流围绕。水位受长江水位的影响,夏季和冬季的水位有很大的差别,很多年前就传言说要修桥,但一直都未修建,直到现在还采用渡船方式通行。渡口是一个通往村外世界的要道,在我记忆里它是另一个家门。
渡口有一个小卖部,门口搭着遮阳棚,放着两条木凳,我在一条木凳上坐下,这才从门往里看到小卖部里一个老头躺在躺椅上。老头察觉到我,睁开慵懒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喉咙发出咕噜几声,又把眼睛闭上。他的头顶上方吊着一个小电扇,扇叶呼呼悠悠地转动着,它的声音似乎比吹出的风更具催人入眠的作用。河面耀动着白光,河岸对面村庄、树木一派沉静纯真的气象。
我在渡口等了十多分钟后,来了两个骑电动车的妇女,她们在我旁边很大声地说话,不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只有在远离故乡的地方,骤然听到身边有人说起家乡话,或是听别人提到家乡某个熟悉的地名,一股滚热的激情会充斥心头。可回到故乡却就不会再有同样的感觉,我总是拿眼前的事物跟过去相比,带着童年的目光审视一切,结果像似戴着度数不合的眼镜看世界。
又等了十多分钟,船家终于将船开了过来载我们过了河。对我来说只有从渡船上下来,踏上岸边的土地那一刻,才有真正回到家乡的感觉,从渡口离我家约两里路,过去我无数次走过,路上每一个起伏高低我都熟悉。现在踩在这条路上,觉得地面变得松软可疑。
隔三差五就有无人居住的房子,门窗被木板或草席封住,屋子里的时光停留在主人离去的那一刻,透着一股石屋般的寒意。知了声阵阵,忽远忽近。正当中午的时分,放眼望去我的视线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影,开着门窗的房子传出人嗡嗡的说话声和挪动桌椅的声音。
我踏进家门,从明亮的光线走入阴暗的瞬间我视线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