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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阳捧着一瓮橙红的晚霞缓缓倒入黛色的山间,穿流而过的河面上那粼粼的波纹也铺上了一层桃色的纱幔,随着山坳中张庄家家户户屋顶上的那些高矮不一的烟囱里纷纷吐出白烟,忙碌的一天结束了。
张青山黑着脸进了院,他摘下草帽撇到柴垛,又咣当一下把农具扔在了地上,本来摇着尾巴上前的大黄狗一看主人脸色不好,夹起尾巴掉头就跑,只趴在远远的地上翻着白眼瞧着。
“秀莲,给俺打点热水。”张青山冲厨房喊了一嗓子,把烟屁股顺手扔地上用脚一捻。
“回来啦?”张秀莲笑盈盈地提了水壶出来。一对眼,发现男人的脸色很不好,心里盘算着可别又是儿子惹了祸,笑着问,“咋,黑着脸,咱家地让猪拱了?”
张青山瞪了她一眼,把院里绳子上搭着的毛巾“歘”地一把拽了下来:“拱个球,把大刚给俺喊来。”
张秀莲心里咯噔一下,还真是怕啥来啥啊。
“他还没回来呢,你气啥,把自己气坏了,”说着把水倒进盆里,“来,你快洗吧。”
“他娘的,小兔崽子,前几天考试了,也没给咱说。”张青山气哼哼地把毛巾甩进水盆。
秀莲忙把肥皂递了过去:“又没考好?估计大刚怕你生气,不敢说。没事儿,等他回来咱问问嚒。”
“问个球问!二柱子他爹今天给俺说了,说他数学考了28,语文考了41。小兔崽子,天天学了个啥?不省心的东西。”
夫妻二人都知道儿子不爱学习,眼看5年级了,以后能干啥呢?翠莲瞅了瞅地上趴着的大黄狗,轻声叹气道:“哎,咱也教不了,等回来,俺问他。”说完转身进了厨房。
正当张青山低着脑袋,呼哧呼哧洗脸时,院子大门“哐”的一声被踹开了。
“谁啊?使个球大的劲!”他满脸肥皂泡,眼睛只得眯了条缝瞅过去。
只见二柱子娘满脸不高兴地叉着腰站在院里:“张青山,来,你给我评评理,你儿子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怎么算”?二柱子娘指着自己儿子脸上的乌眼青,冲他厉声喊。
老张用水撸了一把脸,站起了身,秀莲忙上前问:“他婶子,这是咋了?”
“咋了?你们装瞎啊?你看看俺儿子的脸,让你家张大刚打的,让他给俺出来!告诉你们,这事没完。”
秀莲满脸尴尬,赶紧走到二柱子跟前:“你俩为啥打架啊?”又用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管为啥,打人就是不对,婶儿先替他给你赔不是啊。他婶子,你别气坏了身子,要不,俺先带孩子去卫生所瞧瞧?”
“瞧什么瞧?你少跟俺来这套,俺家二柱子以后还要靠这张脸吃饭呢,你儿子给他打毁容了,怎么办吧……”二柱子娘的嘴跟机关枪似的突突不停。
“你看,他婶子,大刚还没回来呢,要不你们先坐,俺去门口看看?”翠莲脸上赔着笑,双手揪着围裙说:“或者,你先带孩子回去,一会儿俺带大刚去给二柱子赔礼道歉,行不?”
“不行,哪儿都不去,俺就在这儿,等你儿子回来。”边说她边拽着儿子往院里走去。
翠莲和青山对视了一眼,她是无奈,他是怒火。
他用毛巾往脸上抹了一把,瞪着眼睛骂起来:“你去,看看那个小兔崽子到哪儿了?看我不打断他的手,敢打人?二柱子娘,你就在这看着,一会儿俺把他打人的手剁下来给你出气。”
二柱子娘听了这话,吓得脖子一缩。
张青山的暴脾气村里无人不知,这剁了手……是不是有点重了?
说完,他伸出手指头,瞪着自己铜铃大的眼睛,指着二柱子:“你说,他用哪只手打的?”
二柱子瞅着张青山那张怒火中烧的脸,哆嗦着用手拽住他娘的衣襟,低声呢喃:“娘,俺害怕。”
秀莲拉一把张青山:“你别把娃吓着了。”
他倒是脚一跺,脖子一挺,歪着脑袋喊:“男娃,吓啥,那么孬?没个见识!”
二柱子见状,藏到了他娘身后。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大刚回来,二柱子撒开他娘,跑去逗狗玩儿了。反倒是三个大人尴尬的大眼瞪小眼站在院子里。
秀莲满脑子盘算着怎么把二柱子家两人先送回去,省得一会儿闹起来都下不来台,可还没想出来主意,就听门外响起儿子的声音:“娘,今晚吃啥?我快饿死了。”
话音一落,大刚已经站在了门口,只见爹怒目圆睁,娘使劲给他挤眼睛,旁边的二柱子娘脸瞬间憋红了,用手指着大刚就要上前去,倒是二柱子,跟没事儿似的还蹲那儿玩狗呢。
“张大刚,你敢回来了啊?俺家二柱子咋惹你了,你把他打成这样?”
秀莲也往前边走边给大刚挤眼睛:“大刚啊,你咋能跟同学打架呢?快,给二柱子道歉。”
“他娘的,你个小兔崽子,出息了是吧?天天在外边给俺惹事,俺和你妈净给你擦屁股了。”张青山顺手捞起扫帚,二话不说就往大刚身上抽去。
“哎呦,你咋就动上手了啊?”秀莲急忙上去拦着,“有啥跟娃好好嘛说嘛。”
秀莲哪里拦得住这五大三粗的男人,张青山顺势一搡,秀莲就躺倒在了地上。
“妈,”大刚顾不得躲打,冲上去把他妈扶了起来,“你没事儿吧?”
“小兔崽子,学习不行,打人倒是不用教。”张青山的脑袋上蹦起了青筋,脸憋得通红,扫帚就像雨点似的啪啪落在大刚背上,持续地抽了一阵子后“咔吧”一声,断了。
二柱子早就躲到了他娘身后,娘俩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这张青山真是个楞怂,莫不是把娃打坏了还得找她们理论吧?
秀莲哭着翻身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扫帚往门口扔去,接着跪坐在地上,一手护住儿子,一手指着男人:“张青山,你疯了吗?你要是把刚子打坏了,俺跟你拼命。”
她拍儿子的肩膀哭着:“大刚,你说,为啥要打二柱子啊?”
大刚把低垂的头缓缓抬了起来,一双已经充血的眼睛狠狠盯着他爹,紧握的拳头止不住地发着抖,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终于从嗓子深处吼了出来:“俺就是打了,咋的,他骂俺是傻子,当全班同学面骂的,还说傻子才生傻子。”
张青山怔住了,秀莲扑通坐到地上,哇地大哭起来,二柱子娘一听也愣住,然后一把扯住儿子:“啊?你这个怂货,你是不是这么骂人家了?”
二柱子低着头:“那啥,俺就是小声说的。”
“该!一个男娃你咋嘴这么贱!”二柱子娘倒是态度转得快,“那俺娃这么说不对,俺们给大刚道歉。可是,你也不能照眼睛上打啊。”
秀莲抹把泪,从地上爬起来,推着大刚:“刚子,不管咋说,你打人不对,给二柱子道歉。”
“不认。”大刚紧紧抿住嘴:“他也咬我了。”说着话,他把袖管一撸,只见胳膊上一个赫然的牙印,“他还扯破了我的衣服,你们怎么不收拾他?”
一丝得意的表情从二柱子娘的脸上一闪而过,只见她两手一抱,撇着嘴说:“二柱子好歹没打你脸吧?这孩子,错了不认?”
张青山一听这话又来气了:“二柱子娘,你等着,我看他认不认。”转身就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拎着菜刀,奔着儿子就去了,“我今天就看你认不认!”
“妈呀,张青山,你要杀人吗?”秀莲一看这架势扑了上去,不想青山在她扑上来的瞬间轻轻咬了耳朵,“别怕,我就吓唬吓唬他。”
他把秀莲推到一边,举起菜刀对着那二人问:“来,二柱子,你说,他哪只手打的你?我给你赔。”
“哇”的一声,二柱子哭了,他一边俩腿抖筛,一边拽着他娘的胳膊喊:“娘,咱走吧。”
二柱子娘吓得慌了神,嘴唇抖了半天,哆嗦说:“大刚他爹,你别动刀,俺们、俺们担不起啊。”
落日的余晖照在院儿里,张青山手上那把刀上也折射出金灿灿的光,他目不转睛地瞪着二柱子娘:“她婶,你说咋,我就咋”。
“俺说啊,俺说,俺说……二柱子,你先做得不对,你给大刚道歉。”
二柱子猛地抬头看着他娘,嘴巴张得老大:“啊?我道歉?”
“你快道歉啊。”他娘掐了他一把。
“我……我……我不该骂你,也不该咬你,对不起,张大刚。”二柱子憋得满脸通红,望着满身尘土的大刚说。
秀莲也急忙推了大刚一把,大刚抿了抿嘴,把拳头捏住,又松开,呆了半晌歪着头说:“那我也不该打你,对不起”。
“嗳,你们看,这样多好。”张青山大嘴一咧,铜色的皮肤衬得那一口牙雪白雪白的,眼角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他“当啷”把手里的刀扔到地上,“没啥事儿,男娃儿嘛,皮实点好,哈哈哈。”伴着他的笑声,家里的鸭子和大鹅们“嘎嘎嘎”地也排着队进了院儿。
三个大人多少有点尴尬地相视一笑:“去,他婶子,你把二柱子爹也喊来,俺们喝几杯。”张青山又发了话。
“那俺再去炒几个菜,让他俩玩吧。”秀莲笑着拉住二柱子娘的胳膊说,“俺们赔个不是,你去喊孩子他爹”。
“好。”二柱子娘还没走出院子,俩孩子已经搂着膀子爬上了墙头。
2.
秀莲又生个了女娃,张大刚依旧学习不好,但是学校老师夸他性子好,只要同学有困难,他总是第一个冲出去帮忙。
初一暑假,大刚陪他爸去省城买东西,结果遇上个人贩子偷娃娃,一大群人跟在后边连追带喊,青山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时,大刚已经离弦之箭般的迎面冲了上去,他一把从人贩子手里抢回了娃,还不忘狠狠踹了那家伙人一脚,这才为后来的人争取了时间。
正当孩子家人们安抚好激动的情绪准备寻找恩人时,大刚早就拉着他爸消失在街头了,用他的话说:娃找回来咧,人抓住咧,咱的任务也就完成咧。
回庄的路上,张青山不时看着身边这个跟自己一样高的儿子,不免感慨万分,好像那些不及格的卷子上满篇的红叉叉也没那么扎心了。
张青山回家后就像说书先生附身似的,逢人便讲儿子救人这段故事,搞得十里八乡的人无人不知张家出了个“小英雄”。
初二时,张庄往学校的路上因为下大雨引发山体滑坡,一位女同学遇了险,眼看她滑下山坡的瞬间,大刚义无反顾扑了上去,拼命把人拉了上来。
这次救人,他也挂了彩。秀莲看着儿子为救人擦伤的身体,心疼的眼泪直流,她根本不敢细想那天的情景——假如同学没救回来,大刚把自己也搭上了,这可让她怎么活!
她总是一边给儿子处理各种伤口,一边埋怨他太冲动,总是不计后果。而大刚每每听见这些话,都会用掌心敲击自己的胸口,笑着说:“没事儿,妈,我跑得快!”
秀莲和张青山终于接受了大刚不是块学习的料这个事实,再也不和自己较劲。平日里,大刚能帮他爹下地干活,也能帮他娘带小妹,这一家子的日子过得也算是其乐融融。
可是,初三毕业后,大刚去干啥呢?
种地?说实话,虽然改革开放后农村的日子越过越好,但再让儿子也当一辈子农民,张青山都不愿意。
外出打工?一个初中生,出去也是混着干点零工,根本挣不了几个钱,有啥前途呢?
张青山每天心事重重地下地干活,一根一根烟在他的指尖消失不见,这么好的儿子,一定还有其他出路的。
这天,他突然有了主意!
别说,秀莲也觉得好,俩人就准备跟大刚说了。
“参军?”放学回来的张大刚跟他爹正在修锄头,听见这俩字,眼里瞬间冒了光,“真的啊?”
“那啥,我和你娘商量了,觉得能行,你看你行不?”张青山嘴里咬着缠锄头的麻绳说。
“咋不行呢?太好了,啥时候能走?”大刚龇着一口白牙傻乐。这个一米八的小伙子,有着健壮的身体,正直的心灵,他的人生还没真正开始,咋能不期待呢?
“臭小子,看你急的,就想早点从这儿飞出去是不?”秀莲不知啥时候已经站到大刚身后了,“都给你打听了,就下半年,秋天开始征兵。”
“哦,耶,太棒了!”大刚直接蹦了起来。
“可是,刚子,当兵可是苦得很,你能受得了不?”秀莲拍着儿子的后背,“你长这么大,没离开过家,娘怕你……”说话间,秀莲眼眶红了。
“怕个球。”张青山把绑好了锄头“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俺儿子,错不了!”
转眼间,初中毕业了。同学们各自散去,张大刚也顺利地通过了政审和体检。
在家里待的日子越来越少,张家这几口人却仿佛才刚刚过出了好日子的滋味——院儿里不时传出张青山浑厚爽朗的笑声、张秀莲清脆的山歌调子,而满地乱跑的小妹此时最爱黏着的人则是哥哥张大刚。
送别那天,张青山不让秀莲和小妹去,怕娘儿们的眼窝子浅,坏了军人送别的庄严气氛。于是,秀莲就在家流着眼泪给儿子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衣服和行装,一遍又一遍地给儿子叮嘱要注意身体。
虽然这一幕在脑海里已经演练过无数遍,但真的来了,她还是心里难受。
“妈,我是大人了,如今也是军人了,你放心,我到了部队,就给你们写信、打电话。”张大刚虽然对于未来的军旅生活异常期待,但和母亲的分别,他心中也是不舍的。
“嗯,在部队你一定要遵守纪律,把自己照顾好,家里不用挂心,你一定把自己照顾好……呜呜呜。”秀莲忍不住哭了出来。
“哎呀,你这个婆姨,哭啥呢嘛,儿子是光荣参军,哭啥嘛!”张青山鼻子尖红着,喉结使劲动了几下,“女人就是眼窝子浅!”
“嗯,娘不哭,娘也高兴。”秀莲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刚子,爹娘不在身边,不能惹祸,没人能帮你担着了。娘别的不怕,就是老担心你这脑子一热的毛病,做事不要冲动。”她掏出一个小本子,塞给大刚,“这上边是村头商店的电话号,你拿好别丢了,万一打不通,还有二柱子家的电话号码啊。”她又给儿子正了正领子,“这次要去的地方离家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别让娘给你担心啊。走吧,快走吧。”
大刚上前抱住了秀莲,他有一肚子话想跟亲爱的母亲说,可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静静感受着臂弯里微微发抖的母亲。
“走吧,路上耽搁了就来不及了。”张青山轻声说。
大刚撒开母亲,刚要拎着行李走,就觉得裤腿被抱住了,低头一看,泪涟涟的小妹撇着嘴巴望着他:“玲珑,大哥要走了,等我回来给你买棒棒糖啊,在家听咱爹咱娘话好不?”
小妹哇的一嗓子哭了出来:“不要,我不要,我要大哥。”说着就往大刚身上扑。
秀莲一把拽住小妹:“你们快走吧,孩子闹,一会儿把你军装都整脏了。去吧,啊。”
3.
一晃两年过去,张大刚退役回到家乡,凭借自己强健的体魄和从军背景,他在离家不远的市里找到了一份给领导开车的工作。
部队生活带给张大刚巨大的改变。现在的他,不但正直刚毅,还自律好学。适应了新的工作后,他开始读夜校,他的军旅梦还没做够,那声声号角、操练口号、铮铮誓言,每天都在他的脑海回响,他想学习一段时间后再试着考考军校,这点上,秀莲和青山也是支持的。
这天晚上,张大刚夜校下了课,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冬夜的气温很低,昏暗的街灯下路面显得更加清冷。大刚脚下的影子慢慢变长,又渐渐消失不见。
最近他觉得有些迷茫,夜校的课程越来越难懂了,甚至有时连作业都交不了,如果继续这么下去,他还才能实现考军校的梦想吗?
“哎。”大刚深深呼出一口气,面前一股白气赫然生成。他搓了搓冰凉的双手,加紧脚步往前走去,过了前边的小巷就到宿舍了。
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
“救命啊,你们不要过来,救命啊。”
大刚竖起耳朵,一个女人的求救声从前面的巷子里传出来。
“有情况。”他迅速往那边跑去。
贴住墙,他从巷口向里望去,只见里边围站着5个男人:“小妞儿,陪哥们几个玩玩,又黑又冷的,我给你暖暖身子啊。”其中一人发出猥琐的声音,说话间伸手扯住了发出求救的女孩的胳膊,用力往自己身上一拽。
“啊,你滚开,流氓。”女孩发出尖利的喊叫,但她终归力量有限,立刻就被那几个人推到了墙边上,因为双手已经被控制住,她只能用脚不断向前踢着,“滚开,混蛋,救命啊。”
时间紧迫,救人要紧!张大刚只觉得自己热血上涌,浑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踮起脚尖,紧握双拳,悄悄摸到了那几人身后,在这群人正打算进一步实施恶行时,他大吼一声,一把拽住正扑在女孩身上那个家伙,使劲将他甩到了后边的地上。
伴随着“哎呦”一声惨叫,其余四人将注意力转到了他身上,“这家伙是哪来的?他娘的,敢坏我们好事,弄死你!”八只眼睛射出饿狼般的杀意,他们纷纷从兜里掏出一件东西,只见寒光闪现——半寸长的弹簧刀已在手上,朝大刚扎了过来。
“不好。”张大刚看到几把明晃晃的尖刀冲着自己刺来,心中也有些发慌,如果是赤膊,他还是心里有底的,可是现在的形势……
“跑?”一个声音响起,他可以掉头就跑,甩掉这几个家伙绝对不成问题。
“你是军人,要做逃兵吗?”另一个声音响起:“英勇顽强,热爱人民群众,这是你的——职责。”
那一刻,大刚的军魂再次被燃烧了起来——我是军人,怎能扔下需要帮助的人民群众?
他站稳脚跟,刚毅的目光从双眸投射出来,变成了黑暗小巷里的两盏明灯。他摆出战斗的姿态,并从丹田处发出了一声低吼:“来啊,你们几个混蛋。”
尖刀带着风声从不同方向刺来,几个穷凶极恶之徒在与大刚的打斗中拼红了双眼,一个被打倒,另一个又扑了上来。
大刚一边拼了全力应对,一边大喊:“姑娘快跑啊。”
那姑娘本来坐在地上已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听到大刚这几个字,才迅速翻身起来,朝巷口跑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大刚余光看到姑娘跑出了巷子,心里舒了一口气,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伴着灯光,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多处划伤,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打不过,就得跑!”大刚心里盘算好,看准机会就打算脱身。只见他瞅准了一条冲过来的持刀的手臂往里一拉,直接把那人摔在旁边同伙的身上,二人“嘭”地一声撞在一起,倒了!
就是现在,大刚准备夺路冲出去。正当他回身迈腿时,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两把刀深深地没入了他的身体。撕裂的疼痛和剧烈的眩晕猛然袭来,他“嗵”的一声倒了下去。
他感到身体的热量正在一点点被消耗光,耳边那些凌乱的脚步声慢慢跑远,黑暗中,周围渐渐静了下来,只剩他的心跳,越跳越慢、越跳越轻……我怎么飘了起来?
4.
再一睁眼,大刚看到了白色的房顶:“我是死了吗?这是哪里?”
“刚子啊,你终于醒了,你吓死娘了啊。”秀莲的哭声传了过来。
大刚看到双眼红肿的母亲坐在床边,面容憔悴,这才多久没见,咋她的头发就都白了呢:“妈,你咋来了?俺这是在哪儿啊?”
秀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着说:“醒了,太好了,这是医院,你已经睡了2天了。”她轻抚着儿子的头发,满脸心疼地说,“俺去喊你爹,他在外边。”
很快,张青山就赶进来,他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儿子,用手背抹掉了泪水:“臭小子,俺就知道你能醒过来。”
跟着张青山进来的,还有一位穿着讲究,面相正派的大叔:“张大刚同志你好,我是你那天救的那位姑娘的父亲,特别感谢你的见义勇为。”说着,他上前来拍了拍大刚的手背,“如果那天不是你挺身而出,还不知我家小月会发生什么事。”
大刚虚弱地点了一下头:“叔叔,您客气了,谁遇到了都会管的,更何况我是军人,您不必客气。”
“几天没吃饭了,你饿吗?娘去给你整点粥吃啊。”秀莲望着儿子,不舍地离开了。
“书记,您下午的会议时间快到了。”一位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走上前来,低声对那位大叔说。
“好,知道了,你先下去等我。”大叔回复,转头又看着大刚,“小伙子,我还得去开会,等会儿忙完我再来看你。”他又对张青山说,“实在抱歉了,必须得去。我跟家里说了,让她们给孩子煮些鸡汤送过来。”
张青山连忙摆手,他心疼儿子,但也不想麻烦人家,这市里头的人情还是少欠吧,毕竟庄稼人,也没那么娇气。
大叔说罢转身离开,而张大刚又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外边天已经黑了,秀莲就趴在床边睡着,大刚的心中愧疚起来:这么大的人了,还得让父母给他担心受累……
看着娘亲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大刚不禁伸手想帮她整理一下,不觉这一下怎么地就牵动了他的伤口,不由发出“嘶”的一声。母亲立刻抬起身子:“又疼了吧?没事儿,医生说了,恢复得慢,娘给你喂点吃的?”
大刚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眼前浮现出他儿时发烧母亲照顾她的情景,只是,岁月早就改变了他最亲爱的母亲,苍老顺着她的指尖,爬上了脸庞,爬进了每根发丝……
张大刚见义勇为的代价是失去了左肾及肝脏破裂。在养病期间,不断有媒体来采访他,还有很多热心市民前来探访,张家世代都是本分的农民,虽然儿子为此受了这么重的伤,但青山夫妇对大家的关注和慰问还是受宠若惊。
大刚短时间内无法上班,尽管单位领导告诉他养好病后可以随时回去,但他总觉得自己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就主动辞了职。
他救下的原来是市委唐书记的独生女唐婉月,婉月妈妈每天都会给张大刚送来营养餐,唐书记抽空也会来探望大刚,可是恢复的日子还长,总不能一直这样耗在医院,家里还有耕地和妹妹要照看,所以张大刚提议跟爹娘回农村家里调养身体。
尽管唐家好意劝阻,但张家人实在不想再给对方添麻烦,决意动身回了张庄。
5.
大刚回家后,发现曾经的同学要么已经嫁人,要么已经娶妻生子,田间地头、家长里短,大家都在重复着上辈子人的生活,这里没有什么所谓的梦想和抱负,只有一望无际的庄稼地。
他看着田里的水稻从低到高,从青到黄,看着爹娘和乡亲们在田间劳作,而自己只能被安排着坐到树荫下等待,曾经他那心里的那团火,也似乎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未来的生活还能是什么样?夜校被迫终止,学暂时上不了了。少了一个肾,地里的农活爹娘也不让他干。只有初中文凭,还能去哪里呢?
甚至有时候,张大刚产生了幻觉,他看到自己出事的那晚并没有走进巷子里,而是从巷口跑了过去。如果真的可以重来,他还会那么选择吗?那么做真的值得吗?
青春阳光的笑容逐渐从大刚脸上消失了,他经常一个人坐在房檐下发呆,就连最疼爱的小妹也唤不起他的兴致。
看着儿子日渐消沉,秀莲无数次在夜里辗转反侧,不知如何是好。
这天后半夜,天空隆隆异响的雷声不停地翻滚起来,秀莲想起鸡窝好像没盖,就起身去了院里。
外边的蛙鸣叫破了天,月亮早已被乌云覆盖,整个大地被黑暗扣在身下,湿重的空气瞬间把人黏住,好像所有的毛孔都无法呼吸了。
秀莲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黑黢黢的四下里,什么都看不见,她凭感觉摸到篷布,精准地盖到了鸡窝上。
这时,风大了起来,篷布被刮得呼呼作响,秀莲又从地上摸出了两块砖头,终于压好了鸡窝,她深呼了一口气,赶紧转身准备进屋,就在这时,天空被一道闪电劈成两半,整个世界猛地亮了起来,就在这短暂的0.2秒钟,秀莲发现自家房檐下蹲了个人,煞白的脸正在盯着她看。
“啊,鬼啊!张青山。”秀莲大喊一声,抱着脑袋就蹲到了地上。
只听屋里叮当几声作响后,张青山拎着半根木棍,赤裸上身跑了出来:“秀莲,咋,你在哪儿?”
“嚓”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秀莲头都不敢抬,嘚嘚瑟瑟地说:“鬼,鬼,在那儿。”
下一道闪电时,张青山已经到了秀莲身边,扶住了她:“哪有鬼呢,你瞎说啥?”
秀莲一头扎进男人怀里:“俺看见了,就在,就在那儿。”她用手一指,“啊,大刚,是大刚那屋。”她立刻推开张青山,就往儿子那屋跑去。
再一道闪电落下,二人同时看到了屋檐下的那个人,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俩。
看仔细了,那人确是张大刚。
“哎呦,你个傻怂,大半夜的在这干啥呢?”张青山气不打一处来,“想把你娘吓死啊?”
对方不语。
“大刚啊,你咋了?咋不说话呢?”秀莲摸着儿子冰凉的手,“来,进屋啊。”
俩人颤巍巍架起儿子进了屋,开灯,终于看到彼此。大刚却依然望向窗外,自顾自地说:“在部队的时候,俺就想着怎么能报效祖国,后来俺又想要当好咱们这个家的顶梁柱,可是现在,俺连个锄头都不敢拿……”他低下了头,接着又把空洞的眼神转向了秀莲,“娘,这么活着有啥意思?”
秀莲一听儿子这么说,抱着大刚就哭了起来:“儿啊,你可不敢瞎想啊,你别吓唬娘啊。”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了起来,好大的雨啊……
6.
这场大雨没个尽头的下着,一天、两天、三天……
青山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消息是这场特大暴雨还会持续,仅三天时间,降雨量就已经超过了过去二十年降雨量的总和。
村头那条曾经安静流淌的河面如今已不复存在,水里到处都漂浮着淹死的家禽和被连根拔起的树木。眼下最要命的是,这里的地形地势已经相当危险,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可能会有泥石流的风险。
危难时刻,党中央派部队下来救灾了,平安转移群众是唯一的目标。
看到冲锋舟上身着迷彩服的战友们到来的那一刻,张大刚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他背上小妹,搀着父母上了冲锋舟,从这一秒开始,他——张大刚,又看到了那个身穿戎装的自己。
他把自己是退役军人的身份告诉舟上的同志,表示可以参与救援。但秀莲死死拽住儿子的衣服,哪儿都不让他去,雨水和着泪水,在张家三人的脸上恣意流淌。大刚用自己宽大的手掌掰开了母亲的手,坚定地点头示意,父亲张青山则揽住妻子的双肩,用眼神给予儿子最大的支持。
张大刚跳下水了,那一刻他回到了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时刻,他和那么多的战友一起,把村民从家中接出来,他争分夺秒地救人,那些因伤痛而来的灰暗早就被大雨洗刷干净。
父母的小舟渐远了,他们已经看不到儿子的身影,秀莲止不住地哭泣,青山则不停地轻拍她的肩头。
村里的人基本接完了,张大刚翻身上了小舟,此刻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劲,怎么都使不完。
忽然,一阵水浪袭来,身旁的冲锋舟毫无预兆地翻了。一时间,水里乱作一团,参加救援的士兵见状,毫不迟疑地纷纷下水救人,可是每只舟上只有2个兵,哪里顾得过来?
大刚原本正在帮助战友把水中的人拉上来,可他突然看见二柱子的儿子铁柱也在水里扑腾着,湍急的水流瞬间吞没了孩子,他顾不得多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奔着孩子的方向就去了。
这洪水张开它的大口要吞没所有人,不一会儿,大刚感到自己像被吸入一个巨大的旋涡,这种难以抗衡的力量正在快速消耗着他的体力。
前边那个黑色的小脑袋还在扑腾着,那双小手不断地伸出水面,哭声、喊声,揉碎了大刚的心。
他划开双臂,奋力向铁柱扑去,一个浪打过来,他什么也看不清了,等再瞧时,孩子又飘得更远了。他继续使劲往前游去,快了,就快到了,再来一下,啊,抓到了!
大刚把吓得哇哇大哭的铁柱拽在手上,安抚下又让他趴在后背,开始寻找可以傍身的地方。终于他发现右前方的大树暂时安全,于是开始向那里游去。
水实在太大了,大刚觉得自己身上渐渐没了力气,铁柱在身后惊恐地用胳膊使劲卡着他的脖子,这令他喘上不来气。他的大脑渐渐空白,渐渐无法思考,但,去那棵树是他现在的使命。
密集的雨点砸在大刚脸上,令他几乎睁不开眼,为了让小铁柱尽可能的不被淹到,他拼命顶起孩子,自己却不得不在浑浊的洪水中浮沉。
大刚终于拼尽全力游到了那里,小铁柱浑身发抖,尝试了几次都爬不上树,于是他让孩子踩着他的肩膀,用手使劲把他托了上去。待铁柱骑稳在树上,他俯下身子,向大刚伸出小手哭着喊:“刚子爹,你上来啊。”
大刚的眼前一阵阵发白:“一定待在这里,马上就会有人来救你的。”
“刚子爹,你上来,我害怕,我拉你上来啊。”铁柱一边哭,一边用力地把手向下够着。
“咱是男娃,别怂!”大刚冲树上的铁柱大声喊着:“抱住了,坐好啊。”
他知道自己上不去了,此刻自己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片羽毛,他好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啊,太累了……
他再也没有丝毫力气抱住那棵树了。
一片白光里,大刚看到他陪着父亲在小院里掰玉米、那穗玉米又饱满又整齐;母亲在旁边正唱着那首她最爱的山歌调子;小妹眨着那双黑亮的眸子看着他笑,扑过来要抱抱;他还看到儿时的他和二柱子正骑在树上掏鸟窝;而他那颗失去的肾,此刻也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重新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