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深月明 图/网络
2012年的秋天,是我深深怀念的秋天。它在我的天穹里比色彩、比成熟更丰富。
那一个周末的清晨,父亲在车上偶遇一个村子里的老伯,老伯告诉父亲,他们村子有一条清澈的江,他在江里放养鸭子。父亲便问了一句,那江边有石头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父亲兴之所至便随那老伯进了村。直到午后父亲打来电话,说他捡了许多好看石头,拿不回来,让我们开车去接他。
当我和家人按着父亲说的那个村子过去时,才知道那是一个偏僻的村子。我们一路问寻着过去。车子在狭窄的泥土路上颠簸地行进,两旁迎风摇曳的草叶拂过车身。到达村子时,父亲站在河边,抽着烟,阳光无比温暖地照着他花白的头发。他高兴地招呼着我们去看他拾到的石头,声音里有着收获的欢喜和轻快。一家人被父亲的情绪所感染,那个下午,我们一直在江边徜徉,翻寻着藏在万千石头里等着我们的宝贝,直至黄昏我们才踏上归家的方向。那一路,路旁是长满金色稻谷的田野,我们的笑声像是那满浆的谷穗,一串又一串。
那一年的秋天,天公似乎格外关照,工作日时,秋风秋雨秋煞人,一到周末,阳光就明丽得不忍辜负。那一年秋天的阳光,照在义江边,照在义江那些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支流上;照在漓江边,照在沿着漓江而下的那叫做潮田、叫大镜的乡里江边;那一年的秋天,几乎每一个周末,那些江边,都有我们一家人一起捡石头的身影。
我的家人都会在河滩上翻寻,想找寻到纹理别致或造型独特的石头,找到了,就到清清的江水里,用带来刷子擦洗它们,再把它对着阳光看,仔细地欣赏它的各个角度,发现有可喜之处,便会在旷野里喊一声,“我找到一块好看的石头了”。有时我们会凑过去,一起翻转着那块石头,品头论足一番;有时,我们专注地寻找,便由着发现好石的家人独自欣赏。
我总是寻找风景的那一个,常常在江边兀自陶醉在自然的风景里。不像父亲,最迷恋脚下走过的那些地方。父亲走在江边的石滩上,目光敏锐,总会发现好石头,我则是粗心地、毫无灵气地与那一块块好石擦肩而过。父亲读书时是学校里的高材生,数学尤其好,语文成绩却是一般,但对于石头,父亲的想象力却灵动飞扬,他给那些石头取的名字,诸如,“磐石神龟”、“石上蛙”、“金海豚”,一个个呼之欲出;“传道”、“和平之师”、“哪吒闹海”,一尊尊栩栩如生;更有“天马行空”、“远古壁画”、“奔”,那天然嵌进石里或浅或深的颜色、或曲或直的纹理都在父亲反复地摩挲中传神地表达出来。
父亲丈量过脚下一寸一寸的石滩,从石头里斜逸出一幅幅逼真的画,让他心里那些曾经听过的故事、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都隐约可见。这样的收获自然是喜悦的,仿佛在时光之间来回穿梭的都是一些似曾相识的人和往事。我的镜头好几次捕捉到的父亲站在石滩上,抽着烟,凝望着眼前的江水。近处,是泛着光芒的江水;远处,是透着光晕的耕地;更远处,是青山、云天,欣欣然地俯瞰着、默记着在他怀抱里惬意的人们。旷野如心田,美石或美景,都在秋阳下那样静默而又色彩斑斓地等着父亲,父亲也是渴望与它们相会的,于是他嘴角的一抹笑,总是会心的,那样的愉悦,像天空里的白云一样洁净,像身边的江水一样透明,像秋天的风一样清逸,像普照的阳光一样温暖。
有一张照片,刻在记忆里:秋日里依旧水量丰沛的义江河边,父亲寻得一块石头,招呼女儿过去。父亲举着那块石头,女儿在他身后听外公跟她讲那块石头。可以想见,父亲会从石质、纹理、颜色、造型,从具象到抽象,父亲会教女儿去欣赏,会为那块石头取一个恰当的名字;可以想见,父亲对女儿说的那些话,语言丰富,语气温和,全然不似我年少时对我说话的那样简洁而严肃。我读书时几乎每个学期都会获得“三好学生”,记忆里却鲜有父亲的表扬。常说隔代亲,父亲的严厉已化为了慈爱,这样的场景是熟悉的:为女儿在家里支起了乒乓球台,在渠道里教学游泳,还在家门口教会了女儿学自行车、羽毛球,那些难解的数学题,我曾经每问一次父亲都会战战兢兢,对女儿,父亲满眼都透着耐心。
或许是父亲年纪大了,不再像年轻时为着重重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而绷紧着神经。释放了压力,就还原了本真。父亲蕴蓄着的温暖的爱,自根深处流向他伸展的枝叶,叶脉一样清晰地传输着;与那温暖的爱一起复苏的,便是那些蛰伏的情趣。
一家人在秋阳下捡石头,与一家人在一起吃饭,话家常是不一样的。父亲曾在桌上教子食不语,求学路上学不厌,为人处事谦恭让.....一家人零星地分散在江边,找寻美石美景,像找寻心中收藏的一个梦,像是那个梦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寻找中,我们把稻田的金黄,果树的累累,秋风的舒爽,秋水的清冽连同秋天明媚的阳光一齐收进了心里。
那个秋天之后,父亲去了奇石市场,请木工师傅为那些好看的石头量身定制底座,让它们稳稳在家里安放。父亲又在家具城寻到一个古香古色的古玩柜,那些石头便有了雅致的归处。父亲有玩石的朋友,一块小小的石头也有人出上千的价钱购买,但是父亲不舍得,没有卖一个。遇见特别喜欢石头的朋友,父亲还会赠送石头。
同样爱石头的姨父知道了,便说,父亲对石头只有付出,没有分文进账,身心愉悦开朗,乃无价之宝。此话甚合父亲心意。
丰之恺在《缘缘堂随笔》里写道,“倘用价钱的眼光来看事物,所见的世间就只有钱的一种东西,而更无别的意义,于是一切事物的意义就被减小了。”父亲常挂在嘴边一句话便是那句经典的歌词:精美的石头会唱歌。
在石头的歌声里,我常怀念那年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