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西岔的老乡觉着奇怪,问道:“昨儿个撤了五张了,咋还撤?这不是拆林业局的台吗?”
“叫撤就撤,你管他!”鲍廷发一是没法儿解说,二也是窝着火儿,话出口很硬。
大雾里,对霉米的谩骂声减少了,对局里的调遣分派的议论增多了。鲍大嫂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翻滚的浓雾和热气冲进了她的心里,搅得她没着没落的。
“大娘——哦,我的大娘,你愣什么神儿啊?”鲁春玲赶一张牛爬犁,在腾腾大雾里走到伐木场伙房门口,走到鲍大嫂面前。
鲍大嫂省悟过来:“呀,玲子呀,你可给我带来大粒儿花椒?”
“怎敢忘了大娘的吩咐?”春玲一笑,从爬犁上夹起满满一麻袋青皮萝卜,就往屋里进。
“你们这些孩伢子,全都天生了两片刀子似的嘴。啧啧!”鲍大嫂帮春玲抬着萝卜袋的后角儿。
咣的一声,装青皮萝卜的麻袋落在该落的地方,春玲不喘不累,又到爬犁上去搬粉条子、黄豆和白菜去了。
“我的闺女,咋生成这么大的气力?”鲍大嫂看着春玲这么能干活儿,都吃惊了。春玲说:“山里生山里长的,就靠点力气活着抓挠。我妈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还没两巴掌大,皮包骨头。吃林子里的野菜能给人壮膘?我就越长越没个样儿了。你看我胖的,大娘!”
“什么胖?正适称!模样、体格都没说的。将来谁家摊这么个媳妇儿,也是吉星高照。”
“哎呀我的大娘,你真坏!”
“看看,看看,说起大娘坏来……”
春玲红着脸,哭笑不得。鲍大嫂咯咯咯地笑了。
春玲半侧着身子,倚在门框上,两只幔了白布的家做鞋上的冰雪,差不多化透了,幔着的两块给她妈戴孝的白布发黄了。她穿着淡青色的散腿棉裤、水红印花的旧洋布的斜襟袄,裤子和袄色衬着一条黑油油的独根辫子;辫子根上紧紧扎着白头绳儿,也是因她妈。今儿不同往日的,是辫子梢上不见了平素的白头绳儿,倒系着一条宽宽的火红的绦子;那绦子系成蓬蓬松松的花结儿,活像一只大蝴蝶落在那儿,好个惹眼。
“玲子,莫非你冲了什么喜事?”鲍大嫂压着心上多少不高兴不在孩子们面前露出来。她轻轻地托着春玲辫子梢上的蝴蝶结儿,问道。
“咯咯!”春玲被问得欣然,“这是前儿我过生日那天,西岔铁笛王家的大娘特意给我的。好看?”
“嗯。好看!”鲍大嫂退后了两步端详,“好看!”
“咯咯!”春玲带着难言的快慰,跑出厨房,又去搬卸东西。
“玲子,等等!”鲍大嫂像想起什么来,“你等等!”鲁春玲愣住了。
鲍大嫂说:“你给我进屋坐着,不许动,等着我。”
“干啥?”春玲问。“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鲍大嫂抿嘴儿笑着,端量着面前花也似的女孩儿。
春玲不知鲍大嫂去干什么,坐在伙房的劈柴堆上愣愣地等着。
鲍大嫂回了一趟家,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把两个攥着的拳头伸到春玲面前:“孩子,你看!”
“俩鸡蛋!”春玲叫起来。
“大娘给你补两个生日蛋。”鲍大嫂说着,把两个鸡蛋放在瓢里洗着。
“哎呀大娘,西岔王大娘给我煮过,我吃过啦!”春玲拦着鲍大嫂。
“她的归她的,我的是我的。”鲍大嫂只管把鸡蛋放进滚沸的锅里。
春玲美滋滋地不说话儿了,蜜似的滋味在心里泛着。
“来,坐下!”鲍大嫂把春玲拉到身前,从怀里掏出一尺长的红绒头绳儿来,把春玲辫子根上的那股白头绳儿解开来。
“大娘,这白头绳儿可不能解。我妈周年还没过呢!”春玲说。
“孩子,人死如灯灭,心上不忘她就行了。”说着,鲍大嫂往春玲辫子根上扎红绒头绳儿,“趁着生日换岁数,多扎点红,冲冲秽气,让活着的人都走好运……”鲍大嫂嘟嘟呐呐地念叨着,话儿像把熨心的烙铁,熨得春玲那个舒帖……
“玲子!”
“嗯?”
“下月初五你可能来?”
春玲掐着手指头算算日子:“能!大娘,能!”
“那天,我得进趟城,你就来帮我做一天饭,打个替工儿;我再给你寻个帮手。不知中不中?”鲍大嫂等着春玲回话,又补了一句:“你今儿一来,叫我想起二顺也快到生日了……”
“中!大娘,这有啥说的?”春玲满口答应。鲍大嫂满意地笑了。
一缕早春的雾,从门外涌进了屋子。
小铁匠王建来见何二顺能挂拐走动了,高兴得没了话儿,天顶天晚上来给何二顺吹笛子听。不知听的人如何,他自己倒上了瘾,有时候,铁匠炉晚上一收作儿,连饭也不顾吃,就到了二顺跟前;反正他知道冬青不会叫他饿着。冬青关着
他和鲍冲有吹笛子的知音交情,对他也是另眼高看。
实上说,小来子吹铁笛子的能耐不在鲍冲吹竹笛能耐之下;小来子的笛声深沉,足可和鲍冲笛声的奔放相比。声如其人,小来子的笛声像一双淳朴的眼睛,在热切地盼望着繁花似锦的春天,惊愕、喜悦,含着心底涌上来的微笑,沉静地冥想着秋天的果实……冬青听得几回停下了纳袜底儿的活计,凝目于铁笛子上灵巧弹动的手指。
真难相信,十个被铁匠炉的大锤磨得厚茧重重的粗手指头下,能响出这般动人的声音。其实动人的不是声音,而是声音所传的情感;声出笛子情出心,来自心灵的音响是坦白的,无拘无束的,真假美丑,都摊在面前,会唤起人们用生活经验去自己遐想,在这遐想里生出了对未来的憧憬——这可说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一种心的陶冶。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