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傍晌午,冬青收拾往山场上送饭的担子,叫了她几声,鲍大嫂都没应声;鲍大嫂也真就没听见,她倚在门框上,手捋着头发,瞅着顺手掉下来的白头发丝儿愣神。晚上开过饭,鲍大嫂手托着下巴坐在劈柴凳子堆上打蔫,尽冬青一个人收拾洗涮锅碗瓢勺。
冬青这闺女聪颖,又会体恤人儿,手疾眼快地做着活儿,几乎听不见什么响动,脸上还作出心平气和的样儿,为的是让鲍大嫂看着舒心;其实呢,冬青早被一股火攻肿了牙花子,她悄悄用盐水漱了漱,没放声。孩子最招人亲的不是长相,不是能耐,倒是个知情懂事的乖灵劲儿;有了这一条儿,再加上个好容貌,又有本事,岂不是锦上添花儿吗?冬青丢下东又忙西,抄起大盆要淘米。鲍大嫂叫住了她:“孩子,你先给大娘办个事儿。”
“啥?”冬青望着鲍大嫂忧郁的脸色,把大盆放到锅台上,“大娘,风啊雪啊,都有过去的时候。人心得往宽绰处寻思。你可千万别懊躁出病儿来。”
鲍大嫂瞅着冬青那满是汗珠又强作镇静的脸,苦笑了一下:“孩子,你给我把他们找来。”
“都谁?”冬青听她说得那么含混,想问清楚。鲍大嫂生气地说:“还能找谁?不就是闯祸的那两个。”
“鲍冲和二顺?”冬青问。
“都给我叫到这儿来!”鲍大嫂厉声厉气地吩咐。
“大娘,我这就去。”冬青边从腰上往下解围裙,边瞅鲍大嫂。
鲍大嫂心事重重地低下头去,翕动着嘴唇儿,借着掸衣裳上的柴草刺儿,排遣伤心的情绪。
冬青放轻了脚步,退到这个窄小阴暗又潮湿的马架子厨房门,默默地把放在门斗上的马灯捻亮了一点,深情地瞅瞅坐在凳子上的鲍大嫂,细语嘤嘤地说:“大娘,那我这就去啦。你别坐这迎门的地方,这儿风大着哩。”
鲍大嫂头儿点了点,没动地方;她从声音里听得出,她自个儿的举动行为在揪着冬青的心。到这份儿上,同情、可怜和担心,都搅在一块儿了,叫冬青这孩子没句可说的话了。啧啧,还是女孩儿的心哟,能容千般情万种意,好比一面能照得见人家心肠的镜子。鲍大嫂自个儿嘟呐道:“……你倒会疼我,可那些小子们,却不管伤不伤老的心,信着性儿胡折腾……”她还是听了冬青的话,搬块木头凳子,坐到还没熄火的灶门脸儿前,躲开那门缝儿吹进来的硬头风。
不一会儿,就听窗外有脚步声儿响,鲍大嫂立时沉下脸,站了起来,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撂在笼屉盖子上,十个手指头插在一起,端在前怀里,像法官开庭似地等着。
独扇的毛板门吱呀一响,冬青进来了;冬青一进门,就愣了一下神——她见她的鲍大娘神色更不妙了。
“给我叫来了没有?”鲍大嫂发问,嗓门提得高高的。冬青还从未听见过鲍大嫂变过声儿说话。鲍大嫂为的是叫门外来的人听得见,像审判官儿让犯人发畏要先敲敲惊堂木似的。
冬青不知门外的人会咋样,反正她倒是有点怵了。她是不愿见到老人生气的。她低声地回说:“来了。”
“叫他俩进来!”鲍大嫂从来没在孩子们身上动这么大的肝火。孩子们穿开档裤的时候,难免打架斗殴,滚坡下河,摘黄瓜钮儿喂蝈蝈,揪公鸡翎子扎键子,即便是淘气出了花儿,嘎得出了奇,鲍大嫂不但没伸手打过,甚至连吓唬都没有。
她生就了的温存性儿,不管孩子是自个儿身上出的,还是邻舍外姓的,她都会打上一盆清水去涤洗孩子们身上的泥土,包扎孩子们的伤口,缝补孩子们撕破了的衣裳,揩净孩子们脸上的泪珠儿,用慈母的心血去浇灌孩子们的蒙昧心芽,满足他们的愿望,建树他们的信心。可是今儿,她不能不对孩子们翻脸了,因为孩子们实在是把祸闯大啦。
冬青把独扇的毛板门拉开,二顺在前鲍闯在后,相跟着进了屋。这两个壮犊儿似的孩子,头也没抬,像霜打的草儿似地发蔫。实在说,他俩发蔫,倒不是因为怕老人把他们如何如何,却是因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在人生的路上,还是头一回领教规矩王法的厉害:那兰局长不是一个电话就把鲍廷发传到局里去了吗?
往昔里,小哥们儿你长我短地闹口角,转过屁股就忘。现在才觉出,这人与人之间,过心不易。谁能料到鲍廷发和战老大这两个生死弟兄也会出摩擦?有道是事不经过不知难,在严峻的现实面前,他们多少体味出,靠他们的单纯炽烈的盛气和对美好愿望的追求,很难迈过人世生活的门槛儿。他们也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了。
鲍大嫂见这两个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孩子变得蔫头蔫脑,望着两个干了一天重活落得满是树皮木屑的身影,她那强咬牙根硬起来的心,忽悠一下子又软了下来,放低了语声说:“你俩给我坐那凳子上!”
鲍闯抬眼看看妈:何二顺从背后伸手拽住鲍闯的后袄襟,于是,这两个已经成年的年轻汉子,像两个揭了邻居房瓦的娃娃似的,乖乖地坐到凳子上,听候发落。
鲍大嫂看着他俩这副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还硬绷着脸儿,一时却找不出开口的话儿来。她看看冬青,冬青大气儿不敢喘,拧着衣裳角儿,靠在门后。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