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寒葱沟是个东西走向的沟趟子,沟底有条河。沟北,丘岗低矮,没有大起伏,有三条爬犁道往林子里头通;越往北,路越不平坦。北沟沿,树早砍得溜光了,风来无遮,雪来无挡。沟南是南山,一漫漫长坡步步高,半腰断为三个岭头,兜住了北来的风,窝住了南飘的雪。
鲍廷发他们一伙子人马后半晌到达寒葱沟,赶上起了风,沟底雪烟起,直旋半天空,加上林子呼啸,惊山震谷的,好个凶煞阵势!陈年的马架子房就在南坡上,让雪埋住了;去年冬搭的牲口棚,全都屯满了雪。风里架帐篷可是费了劲,没等抻直绷绳,一阵风就给鼓倒了……战老大扒开雪瓮找他这番进城前的住处,呼喊那几个一直蹲在这老峪里的同伴;这工夫,只见厚厚的雪动了动,那积雪下头爆发出回应声,跟着,土行孙似地从雪里头钻出两个人来。
战老大嚷道:“你们真像出遁了,你们不出来,怕是杨二郎的狗也找不着你们!来来来,伙计们,人马都到啦,老鲍大哥也回来啦,这回,当咱们的场长啦!”
雪里头又拱出几个人来……新进山的人,都让这神话儿似的情景给迷住了。
鲍大嫂和冬青咪着眼睛望远方,发觉雪面上有几个圆窟窿在往外冒青烟。冬青说:“大娘,那可不是个烟筒?”
鲍大嫂苦笑了一声:“天下可真无奇不有。哪儿见过这种空树筒子做的烟筒?孩子,你大爷叫咱俩管大伙儿的吃喝,我可打怵了。这种烟筒,要是反风不好烧,那可咋整?能叫大伙饿着?”
“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娘……”冬青话没完,鸡笼子被风吹得翻下爬犁,摔散了花儿,大公鸡呼地飞出去,加上风力,腾空一声叫,老远去了。
“快撵!快撵!可别把它丢了。还指望它在这寒葱沟里传个鸡种呢!”鲍大嫂嚷着,“它可是在这儿安家立业的一宝呀!”
冬青蹚着齐腰的雪,去追那飞跑了的公鸡……那只大公鸡,一会儿埋进雪里不见影儿了,一会儿又用膀子扑拉到雪面上来。它尖叫着,把两翅儿搧得飞快,贴着雪面,划出一溜沟,直奔鲍廷发领小伙子们搭新帐篷的地方。兰文涛正在豁着嗓儿指挥人们拉细绳,风大人声小,东拉西不拉,急得兰文涛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忽地那只大公鸡落到他肩上,他叫了一声伸手揪住鸡膀子,摔到铲光积雪的硬地上……兰局长的脖子被鸡爪抓破了。等冬青赶到跟前,那公鸡已在地上伸膀儿了,有出气儿没有回气儿……
冬青可惜地把公鸡捧起来,喃喃地说:“还指望它在这儿繁衍鸡雏呢,这回可没指望了。”
“你还说这个?没见兰局长都伤了?”孙洪德过来低声说,“快收拾了吧!一会儿就给你们架起锅灶。”
冬青一肚子不高兴,又不好多说。绕过紧张架帐篷的人们,回到爬犁跟前拾掇东西。
直到天大黑以后,一伙子人才分拨儿吃了饭。鲍廷发安顿局长兰文涛歇息,又吆呼人挑灯赶修牲口棚。仗着日头落后,风渐渐小了;到这会儿,天上的云彩归堆儿,轻悠悠地往南山背后落下去,大膘月亮露了脸儿,明晃晃的通亮,干活很得眼。只是冷了点。呼气成雾。一干活,筋骨动,手脚发热,倒不碍大事。
月亮光布在沟里坡顶的雪地上,泛着宁静的灰蓝色:时而深,时而浅,洼处浓,坡上淡,好似天下灶房里的烟气都聚到这儿来,差的是闻不到油香味儿。树林子也是一片雪白,望去不见棵数,倒像一幢庞大的雪棚。刚从大雪里清理出来的马架子房,东一撮西一撮,黑毛狗熊般地悄悄蹲在雪地上。
那座大点的马架子房里亮着灯,鲍大嫂领着冬青赶缝棉布门帘子,说话间自然时不时地提起大公鸡来。没有风,听不见林涛的喧嚣,偶尔从老远老远的地方,隐约传来野兽的吼叫,随之,拉爬犁的牛、驮东西的马,就都发了毛,哞哞咴咴地吵闹一通。接着,又是静悄悄的,只有那树叶儿倏而哗啦一下,或是雪糁子冷不丁沙沙滚动,这种神奇的安谧叫人多少有点怵然。不过,这种怵然的感觉,只有兰文涛才有。他在帐篷里单隔了一个铺,可他怎么也睡不着,他为这一冬春的木材生产担心,辗转不寐,旁边又是孙洪德的呼噜声,扰得心烦。他索性披上衣裳出了帐篷。
鲍廷发他们那里,锛子斧子锯子、铁的木的泥的声音,一块儿响动,又喊号儿又说笑,林子里的啥声音在他们这热闹堆儿中都逊色了。人的心思迷上了啥,会连眼皮底下的事儿都看不见。战老大在歇气儿的时候,才恍然想起腰间满满一酒鳖子二锅头,还一口没动:“唔呀我的天,我咋把这壶提神汤忘了喝!”
何贵在这样一伙子人中,一声不响地推着他的刨子,砍着他的锛子。他心疼自个儿的木匠家什。鲍廷发一口应承过后换套新家什给他,他还是心上不托底。他后悔临离棒棰川镇时候,没跟大顺见一面,嘱咐一句,那天源也是这么用家什的话,得跟东家讲明白家什费用钱。他就怕大顺想不到这一层。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