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水静流
第七章 资月
/能不能把我带走?
/2017年11月26 日 下午 衡阳
十月初。 秋天日渐远去, 冬日的迹象一天比一天更浓。 刚过小雪, 但是在我们这里, 要见到雪,不管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还是碎碎湿湿的碴子雪, 都还需要一段时日。这个时候, 天空更低, 云儿更灰, 河水更浅, 树木更少树叶, 鸟儿飞得更远。 太阳在纠缠不清的云层里出没,有时有, 有时无, 有时暖和, 有时阴冷, 给人喜怒无常的感觉。 只要一起风, 寒意便扑面而至,人们开始往身上添加衣物; 不过还好,还没到必须翻箱倒柜找厚衣服御寒的地步。
我坐在床上闷闷不乐。 不仅闷闷不乐, 而且我还很气愤。 我非常气愤我的爸妈, 她们怎么给我生出这么两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看看身边周围, 虽然大多数的兄弟姐妹之间也不是很和睦很团结,但是也不至于像我们这样。
以前小时候, 我没少疼他们。 真的。 他们两个轮流背在我身上好长时间。 先是弟弟, 爸妈出去干活,不在家的时候就是我带着, 我把他背在背上; 后来是比弟弟晚生三年的妹妹,爸妈出去干活, 不在家的时候, 也是我把她背在背上。 我自认我对他们俩个从来没有生过什么恶意,从来不曾对他们不好过,或者以大欺小过。
可是他们俩个现在为什么反过来这样对我呢?
半小时之前, 我那弟弟从我这里回去。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 我没有对家里人透露过我现在这个新地址,就是怕他们找上门来, 找我要钱。 但是他还是有办法找到我, 来问我要装修房子的钱。 我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口气很坚决, 说不给钱就赖在这里不走。 朱丽丽在补觉, 我非常担心我们之间在房间里说话,会把她吵醒。 无端把她吵醒的后果我是知道的, 所以我赶紧把他推出门外去, 把门关上, 俩个在外面过道里说话。
“这一次又要多少?”我眼睛冒火一样直视着他。
“一万, 至少也要给八千。”他说, “你都好几个月没有给钱了。 装修师傅没钱买材料, 干不了活,都要罢工了。”
他的头一直低低着, 下巴左右摇晃着, 眼睛看向一边, 不与我对视。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 眼下只有这种方式奏效,那就是死磨硬泡。 他与我那个妹妹不同, 那是个一根直肠穿到底的货, 如果我说没钱, 她会直接就和我吵起来,不仅嗓门大, 而且语言说得很难听。
“我没有这么多!”我断然拒绝, 双手抱住两只肩膀, 感到逼人的寒意在侵蚀自己,我把脸扭到一边去。
“你不是刚发了工资嘛?”他说。 我陡然一惊, 他竟然连我什么时候发工资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在这家公司我总共才发了三次工资,他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难道他去我上班的地方找人查过了? 谁又会给他透露这个消息? 如果真这样, 那么我发了多少工资, 他不是也知道?
“我才领了五千块工资, 哪里可能给你这么多?”
“你不是已经发了三个月的工资了嘛?”
我想哭, 大声地哭, 我忍不住提高嗓门质问他: “你也知道我发了三个月工资, 三个月时间,难道我不吃不喝? 不花钱买点日用品? 不用还银行借款?”
“那你现在手里有多少?”
“四千, 你爱要不要!”
我不等他说话, 拧开门回到房间, 从我那床上放着的手提袋里掏出钱包, 数了四千块, 再走出去,站在门的内侧, 把手中的钱甩到他手上, 然后就把门关上了。 我听到外面他下楼而去的脚步声。
转过身来, 正要抹掉脸上流出来的泪水, 朱丽丽的身影出现在她那间卧室的面口, 正对着我。 她穿着一件薄薄的蚕丝亮色睡衣,吸着一双粉红色毛绒拖鞋, 头发篷乱, 面露不快。
“怎么回事?和谁说话?”她开口问我, 用她那特有的异常尖锐的声音问我, 语气里充满了责怪。
我只得把刚才很生气、 很是有苦说不出的神色卸下, 做出很抱歉的样子。 我说:“对不起, 刚才是我弟弟来了,找我有点事。”
“他怎么知道你住在我这里? 你同他说了?”她那张被无数劣质化妆品腐蚀过的脸, 像腐烂的肉一样难看的脸,因为原形毕露而且又添加了生气的因素在里面, 更加令我不敢与之对视。
“不, 我不曾和他说起过。”我慌忙向她解释:“这是他第一次来。 我也搞不清楚他是怎么找到你这里来的。”说完这句之后,我只感觉我这样的解释很苍白, 很无力, 根本应付不过去。
“我早就和你说过, 干我们这一行的, 最好不要让家里人知道。 这是行规, 你都干了这么久了,应该比我还懂!”她那异常尖锐的声音像针一样扎我的耳朵, 使得我不仅耳朵里面痒, 而且心里面也很难受。
我当然很懂这行规。 如果深圳在我心底不是那么一块心死之地, 我早就去那边做了。 离得越远越好,越没有熟人越好。 有一次一个同行的姐妹打电话, 问我去不去非洲那边做? 说国外比国内好做, 已经有其他姐妹做过回来了, 都说比国内好做。 我当时真有点动心。
看到她脸色阴阴地摔门进去, 我倒轻松了。 至少不必两个人僵持对峙着, 咫只之间, 弄不好真的火山爆发,直接开吵就不好了, 要知道我肚子里正憋着一股不知道向谁发泄的怒火。
回到我自己的房间, 愁眉苦脸地坐在床上, 思考着接下来如何想办法找钱去填银行的窟窿。 这个时候很需要一支烟,或者一小杯酒。 “江小白”那样的不行, 得是高度数的, 能够“咝咝”地烧喉咙那样的。 “衡水老白干”最好, “酒鬼”酒也不错。 醉死了才好, 我心想, 一了百了。但是我现在没有“老白干”, 也没有“酒鬼”酒, 连“江小白”都没有, 甚至一支烟都没有。 我只能凭空幻想, 幻想着自己躲在某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独自一人在那里吞云吐雾的样子,像一只无人领养的流浪猫一样。 这令我伤心, 这令我扯心, 这令我感到云和夜一般无边无际的痛!
突然, 手机“嘀呤呤”响起, 响了很久我才听到, 我怀疑这是第二次响了, 第一次应该没听到——我沉在深水里面,听力钝钝的, 失去了正常的灵敏度。
我拿过手机, 屏幕上出现“骆雁玲”的字样。 我连忙使劲擦拭面孔, 收拾情绪, 再清清嗓门,试了一下声带, 不收紧了, 才划动屏幕, 接听她的声息。
“喂?”她在那边幽幽地唤道, 那气息像是从深深的井里传来, 令我不寒而粟。
“我在的, 雁玲, 什么事?”
“我给你发了信息, 打了两次电话, 你怎么现在才回我?”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沉缅得太深太久, 错过了几次她发过来的应该是十分焦急的讯号。我连忙神色慌张地对她说道:“对不起,我刚刚拿起电话, 刚才在睡觉。”情急之中我不得不撒了一个谎, 我猜她应该不会知道。
“你能不能到我这里来?”她说:“来我家里!”
“可以!”我当即应允:“我马上过去!”
我像一根弹簧, 从床上弹起, 趁她还没收线, 再问一句:“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吗? 是不是你的病?”
我一直担心她的病情, 这个时候这么紧急地叫我过去, 除了病情突然加剧, 我想不出其他特别的理由。
“不是我的病。”她叹了一口气。 “总之你过来一下。”
声音无声无息地消失, 像一尾鱼, 拔动细细的尾巴, 游入看不见的水的最深处。 电话随之挂断。我随之心急如焚。 但是且慢, 我得先请假, 向公司请了假, 我才能过去。 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十五分, 很快就到我的上夜班时间, 如果不请假, 公司要当作旷工处理,就要扣我三天的工资。 我立即拔打公司值班经理的电话, 接通以后,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要请假。 值班经理就问我, 请什么假? 要请多久? 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一下子没有东西填补进来。我赶紧努力清除这些空白, 让脑子里的沟沟壑壑恢复原貌。
“请事假, 请两个小时。 不, 不对, 至少三个小时。”我更加地语无伦次, 因为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骆雁玲是怎样的一个情况。
“到底请多久? 你能不能说清楚?”值班经理在电话里显得很不耐烦。 我想起平日里他对我们训话时那副趾高气扬的尊容。
我仍在加紧考虑, 到底要请假多长时间? 他又在那边对着空气说话:“超过三小时就当一天处理,你自己看着办!”
“那就请一天!”我最后答道。
电话直接挂断。 是他直接挂断我, 而不是我挂断他。
我不管他了, 把手机丢到一边去, 找我的背袋。 仿羊皮的低档货, 用两条细细的镀金链子背起来。找到了, 在散开的被子下面, 里面装着我的一些日用小物品, 把手机也放到里面去。 然后把它斜挎在肩上, 以最快的速度穿好鞋子, 之后一秒不停地冲到楼下去, 站在路边等车。
等到一辆刚巧路过的的士, 看上去又老又旧, 里面还破破烂烂。 很旧款的奥拓! 真搞不懂的士公司为什么还不将其淘汰?但是也顾不得那么多, 总比摩的要好。 我打开车门坐进去, 对司机说了一句“白沙商城, 要快!”。 司机听到后并不吭声, 慢悠悠地先启动计价器, 过后, 才松开离合,以一种超乎寻常的低速向那个方向驶去。 这令我相当难受! 这个司机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么焦急! 难道他以为我是打他的车去市场买菜?
如果不是病情突然加剧, 还会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更紧急的事情? 一路上我都在默默思考着这个问题, 但是怎么也想不出! 我越想不出, 就越焦急; 越焦急, 就越想骂司机。但是我不能骂, 如果开口骂, 后果可能不堪想象。 司机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彪形汉子, 很有可能是从部队退伍的特种兵那种。
在一个十字路口, 红灯刚刚熄灭, 绿灯刚刚亮起。 彪形大汉的司机正要启动车子, 左手边一辆摩托车快速冲出来, 刚超过奥拓的士的车头,突然之间猛打方向盘, 准备往右前方行驶过去。 但是可能因为用力过猛, 摩托车瞬间滑倒在奥拓的士的前面。 幸运的是彪形大汉的司机提前看清了形势, 刹住了车没有直接撞过去,否则必是一起十分严重的车祸。 我在车厢后面看得一清二楚, 是摩的司机违规超车。 摩的司机扶着自己的摩托车起来, 没想到竟然对着彪形大汉的司机开骂。 我当然不想惹出事端,因为我必须赶时间,就劝彪形大汉的司机算了, 就当遇到了一个疯子。 然而摩的司机骂骂咧咧的, 在我们前面就是不走开。 这下真惹火了彪形大汉的司机, 从副驾驶座的下面,掏出铁管一样的一根东西, 打开车门走下车去。 那摩的司机一看形势不对, 转身启动车子就跑, 一场争斗才得以平息。
二十多分钟才到达“白沙商城”! 还没等他停好车, 我就把已经准备好的一把零钱放在前面副驾驶座椅上。他拉起手制的那一刻, 我已经推开车门, 从右边下了车。 然后跑步穿过一条有点像消防通道的过道, 再折向右边的院子, 在颜色都差不多一样灰不溜秋的几幢楼房里, 找到她家所在的那幢七号楼。
跑步上楼。 到达她家那一层的时候, 我不得不扶着墙壁停歇一会, 让自己好好地喘口气, 让自己觉得舒服些。不管怎样, 我心想, 不管什么事将要被见证发生, 我已经赶来了, 谜底马上就要被揭晓了。
我敲门。 “咚咚咚”地, 以一种匀速缓和的节奏敲, 与我的心跳刚好相反。 没有反应。 我再敲三下,依然没有反应。 这不可能! 二十多分钟之前, 是她打电话给我, 叫我过她这边来, 现在这个时候, 不可能不在家里。 我停止敲门, 直接拧动锁把。 门开了, 我冲进去,四处寻找人影; 找到了, 看见她了, 把我吓一跳。 她在客厅最远那边的角落里, 在地板上坐着, 背靠一张椅子, 头发散乱, 满脸泪痕, 嘴角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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