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陈姗与车间里的工人慢慢熟悉起来了。车间里百分之七八十是青工，而且男女比例严重失调。陈姗接触到的大多是男青工。其中有几个颇与陈姗聊得来，算是同道中人。一个是正在参加中文专业自学考试的磨床工小肖，分厂黑板报和总厂广播里，总有他写的“豆腐干”；一个是有空就捧着本文言文啃的点料员小倪，他的雄心大志是要考上电大法律系。自考和电大是当时在职有志青年提升自己的热门选择；还有一个是年纪稍大些、能敲一手好扬琴的刨床工赵师傅，他和朋友在城里有一个自己的乐队，有时晚上没事，陈姗会去看他们的排练或演出。

          每天在车间里与他们几个谈天说地，一起去食堂打饭，有一次，还一起参加了市里组织的畅游南江的渡江活动，陈姗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小肖和小倪都还没有女朋友，因此，他俩老爱跟陈姗开玩笑：“你看，你也沒男朋友，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我们？”而每当此时，陈姗总是绷起脸，装作一本正经地回敬道：“打住，打住，本小姐早有男朋友了，你们的建议恕我下辈子再考虑啦。”大家心照不宣，无伤大雅，还是好朋友。

        自从一同去灵栖洞后，金宝华来找陈姗玩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他们科新近买了一张乒乓球桌，他知道陈姗爱打乒乓，就经常邀她去打球。每次还都会准备一些饮料和零食，好像陈姗是个贪嘴的小孩子。有时会约她一起去看电影，但每次，陈姗都要拉上于菊仙一起去。尽管金宝华显得有点不太愿意，陈姗也不管他。

        这段时间，施俊军也几次来约陈姗看电影。那年月，年轻人的业余生活非常枯燥，除了看电影，似乎没有什么可选择的。陈姗都以各种理由推辞了。本来，一起去看个电影其实也没啥，但陈姗觉得，这样，有可能让他产生错觉，如果造成误会，那对大家都不好。

      有一次星期天下午，陈姗只穿了件睡裙在宿舍整理东西，正当她爬到高低床的上铺整理杂物时，施俊军突然推门走了进来。门本来是虚掩的，陈姗根本沒料到会有人不打招呼擅自闯进来。也不知道施俊军是怎么知道自己宿舍的。

        猝不及防的不速之客，弄得陈姗又是狼狈又是囧，顿时脸涨得通红。你想，衣冠不整不说，穿着睡裙爬那么高，不仅不雅观，甚至还有走光的可能。急得陈姗连声喊道：“哎呀！你怎么突然进来了？你出去，快出去！我现在有事。”也顾不得礼貌不礼貌，赶着施俊军走了。心里着实有些恼火：我与你有那么熟么？怎么那么随便，门也不敲，就突然闯进来？也太不懂分寸了吧！

        事后，陈姗意识到，方才的举动太“气急败坏”，有失公允。毕竟施俊军也不是故意的。不过无论如何，尽管施俊军人并不坏，但做事欠考虑，太鲁莽。陈姗感觉，不能这么下去了。要说，其实陈姗已暗示过他几次，他们之间不合适，但好像他并不明白。不行，继续这么下去，可真要闹误会了！必须找个机会，让他明白。

          下个星期六晚上，陈姗请客，邀请施俊军一同去市里最大的室内溜冰场溜冰。不明就里的施俊军很是高兴。中途休息时，两个坐着喝饮料，陈姗对施俊军说：

      “师兄，你有女朋友了吗？”

        施俊军眼神一亮，道：“没有呀！”

      “怎么可能？你条件那么好。追你的女孩子一定排着队吧！”

      “可那些我都不喜欢！我有自己喜欢的人，可就是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我。”施俊军略显踌躇地回答。

      “谁呀？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你告诉我，我帮你去问问？”陈姗正色道。

        “你真的不知道？”施俊军一脸狐疑。

      “你可千万别说是我，你可不是我的菜。我的要求可高了，说出来会吓死你！真的！首先你抽烟，就是我讨厌的。你也别说为我改，我可不想别人为我改变什么。这样对别人不公平，对我也有压力。最主要的是，我现在还不想找对象。”陈姗一口气说完，根本不容施俊军中途插嘴。说完，她自嘲般地“哈哈哈…，”乐起来，仿佛只是朋友间的调侃说笑。

      “嘿，嘿…”沉默了好一阵，施俊军才尴尬地跟着陈姗讪笑起来。

          回过神来的施俊军勉强笑道：“当然不是你啦，别臭美！”

      自此，施俊军对陈姗彻底断了念想。过后，陈姗问自己，对施俊军是不是有点过分？但答案是别无选择，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熬。”

        这几天，金宝华早上很早就到厂里，一到厂，先到陈姗宿舍楼下等着，等看到出来洗漱的陈姗，出现在长长的走廊上时，就赶紧登楼上去，他是给陈姗送早点来了。清晨，他早早骑车出门，自己先在小吃店用完早点，再给陈姗带上一份，放入保温壸内，等送到陈姗手上还是热呼呼的。今天生煎，明天烧麦，后天馄饨，毎天换着花样。弄得陈姗盛情难却，既不好意思接受，又不好意思不接受。再三跟他说不必了，可金宝华总说“顺便的，顺便的”。慢慢的，陈姗也就由他去了。

        又一个星期天，陈姗睡了个懒觉刚起床，心想今天是休息天，已经九点多了，金宝华应该不会来的。谁知刚拉开门，就见金宝华等在楼底下，一手提着那个熟悉的蓝色保温壸，一手还拎着一串黑呼呼的什么东西。等到他上楼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串大螃蟹。

        “今天不上班，你干吗还来？”陈姗脱口而出，过后又歉意道：

        “你等了很久了吧？，我以为今天你不会来，所以睡了个懒觉，不好意思啊。”

        “没事，我也是刚到。”边说，两人边走进了宿舍。

        “今天，我想请你到我家去做客。”金宝华边说边扬了扬手中那串螃蟹。”

          “啊？”突如其来的邀请，搞得陈姗有点懵。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不太合适吧？”

        “我们家人都想见见你呢！”金宝华热切的说。陈姗听了，更不敢去了。这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串门，两人目前只是普通朋友关系，顶多是比普通朋友稍稍密切一点而已。现在去他家，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陈姗对金宝华说：“真抱歉，今天我有点不舒服。改日吧？”

        “以后有机会再说，行吗？”见金宝华不吭声，陈姗又补充道。

        金宝华见陈姗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坚持了。他给陈姗留下两只最大的螃蟹，拎着剩余的，匆匆回去了，他要赶紧回家通知母亲，情况有变。原以为陈姗不会推辞，看来是自己性急了。

          中午，陈姗用煤油炉将二只螃蟹煮了，美美地吃了一顿。煤油炉加铝“钢精锅”，这在单人宿舍是标配，工作不久的陈姗也配置了。

          其实，对于金宝华的热情和殷情，陈姗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毕竟，女孩子都是愿意被人喜爱的，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各方面都比较优秀的人。但陈姗觉得，两人相识时间还不长，了解有限。另外还有一点，也是陈姗迟疑的原因，或许是偏见，陈姗认为，一般家境优渥的人，从小难免娇生惯养，难免比较自我，这对以后的相处会是个严重的挑战。因为陈姗清楚，自己的脾气并不算太好，需要有个包容的爱人。所以在双方没有足够了解的情况下，不敢贸然行动。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天走了，秋天来到。一转眼，陈姗她们进厂已将三个月。于菊仙比陈姗早结束实习，已正式调入车间技术组；金宝华得到厂进一步重用，听说要去北京参加部里举办的为期半年的《企业管理》培训班。让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参加这么重要的培训班，足够看出厂里对他的栽培。陈姗也结束了机床实习，但又被安排去施工实习。

          施工员的办公场地在调度室，调度室在车间的一隅，是用钢丝网隔出来的。施工员和调度员共用一个办公室。调度员的职责是根据厂里的产品年度计划，制定出分厂、车间的年度、季度、月度产品零件的机加工计划；施工员的职责是，根据调度员的月度计划，安排全体机床操作工，每周、每天零件粗、精加工任务。了解了施工，等于了解了整个分厂机加工流转和统筹安排。

        自从转到施工岗实习后，陈姗相对有了较多的自由时间。每天一上班，先要忙一阵，集中给需要指派零件加工任务的机床工开工票，分配待加工零件及工序。必要时，还要根据零件的硬度或材质的变异，调整工时定额；中途还要去车间转一圈，看看各零件和工序加工进度有沒有出现问题，如果有，及时调整。其余时间都呆在调度室候着，给零星需要开工票的操作工派单。这样，陈姗在调度室的时间，有部分是相对自由的。

      文学，永远是陈姗忘却不了的玫瑰梦。如同在学校一样，工作后的陈姗，依然喜爱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都是她喜爱的对象。现在，由于有了一定的自由时间，陈姗又开始自学起自考中文专业。上白班，厂领导和分厂领导有时会来调度室。而且，调度室除了陈姗的师傅、正牌施工员老范和陈姗，还有一位调度员冷师傅；上晚班，调度室只有老范和陈姗，调度员上常日班，不翻班。所以，每逢上夜班，陈姗就带着自考学习资料去，有空余时间，她会拿出来看几页。

        这天早班下班，金宝华又来约陈姗去打乒乓球。虽说那天，金宝华邀请陈姗去他家作客，陈姗没有答应，金宝华倒也没怎么在意，依旧跟以前一样，差不多每天还给陈姗送早点。说心里话，这还真让陈姗有点小感动。虽然说心里话，她并不想让他这么做。那天陈姗刚好有点事，本想推说不去，可金宝华说，今天还有几位校友来，一定要拉她去，陈姗也就去了。

          一进乒乓室，陈姗就看到分在本市的其他几个男生都在，大家打得正嗨。看见陈姗进来，大家都喊让她上。陈姗说，你们难得来一次，我天天可以打，还是看你们打吧。说着，坐到靠墙的长靠椅上。

          陈姗发现椅子上有一本杂志，拿过来一看，是本《收获》。陈姗知道这本刊物品质不错，就拿了随手翻起来，看到里面有一篇张爱玲的中篇小说《小艾》，扫了几眼，就有点爱不释手，于是，就如入无人之境地专心看起书来，哪管他们打得热火朝天。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金宝华喊她，陈姗才从书上移开视线，噢，原来大伙准备走了。临走时，陈姗实在舍不得放下手中的书，就举起杂志问：

      “各位，请问这本杂志是哪位的？”

      “是我的。”金宝华抢着说。

        “借我看看行吗？”

        “当然行，但得等我看完。”

        “能不能让我先看？”

        “那不行！我马上就要看完了。一看完，我保证第一时间给你送去。”

        不知为什么，陈姗听了“咯噔”一下，心下意识到，刚刚开启的心门，又被紧紧关上了。也许对别人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但陈姗不行，年轻的陈姗对感情赋予了太多的幻想，太多的期待，实在太挑剔了。陈姗没再说什么，把书还给了金宝华。

          陈姗清楚自己太过敏感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敏感。但就是这样敏感，没有办法。

        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金宝华约陈姗一起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金宝华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兜着圈子。秋天的夜色，晴空万里，天空不是一片漆黑，而是迷人的深蓝色。月初的月亮，看上去只有一弯细细的月芽，反倒衬得满天的星星显得格外耀眼。金宝华心情不错，一路又是滔滔不绝，而陈姗则显得若有所思。突然，金宝华话锋一转，对后座的陈姗说：“今天，我们科的杨阿姨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你猜是谁？”

        “不知道。”

          “是她自己的女儿。”金宝华自问自答道。

          “哦，那不是挺好！”陈姗听说过这个杨阿姨的女儿，她原是冷加工分厂的工人，父亲是厂总工程师。据说人长得很漂亮，一米六八的高个子，可以说是要样有样，要貌有貌。前不久考上了厂里的电大班，就在陈姗他们进厂前，全脱产上学去了。

          “不过，我已婉言谢绝了。”金宝华紧接着说。

          “那有点可惜。”陈姗不无真诚地说。

          “你真这么认为？”金宝华话里有话地问。

      ……陈姗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余下的时间，各自缄默，一路无语。寂静的夜空下，两个自行车上的人影，在路灯下拖得很长很长。

        奇怪，这几个星期，每逢上夜班，原本几乎不会出现在调度室的冷师傅，会隔三差五地来调度室。

            冷师傅，是个语言不多，经常独进独出的人。一米七出头的个子，宽肩，窄腰，人瘦瘦的。由于瘦，原本不高的个子在视觉上会显得比实际要高些。人长得很有特点，五官立体，高眉骨、高颧骨，大鼻子、大嘴巴，唯独眼睛是对小小的眯缝眼，一笑，就完全看不到眼睛。这样的长相，虽说不上好看，但也绝不能说难看。乍一看，有点突兀，有点违和感，但看久了，也就习惯了，甚至觉得还不错。

          陈姗跟冷师傅不熟，一共也沒见过几次面，何况也不是同龄人，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见了面，也就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感觉冷师傅这人冷峻，寡言少语。看人，也不是拿眼正视，而是斜里瞟一眼。不过冷师傅的字写得很好，可以说是出乎陈姗的意料。无论是钢笔字还是毛笔字，都是陈姗见过最好的。他的调度台帐做得非常漂亮。俗话说字如其人，陈姗想，冷师傅的人品应该不会差吧。

      冷调度毎次来，呆的时间都不长，顶多一个小时左右，并不见他真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翻翻台帐而已。有时，冷师傅会有意无意地跟陈姗搭讪，陈姗倒显得有点拘谨。因为，陈姗不知道怎样跟一个年长许多，不太熟悉，又严肃有余的人寒暄。初入社会的陈姗，除了同龄人，几乎没有跟其他人打过交道。不过，陈姗又觉得冷师傅神秘好奇。

        冷调度来的次数多了，慢慢的，陈姗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传言。冷调度名叫冷翔，今年已经32岁，初中毕业就进了厂子。他们同一批进厂的，有五、六百人。与他同期进厂的，基本已结婚生子。有的，孩子都四、五岁了。只有他至今孑然一身。据说他进厂前就是个孤儿，父母早亡。

        冷翔不是悦城本地人，有一个也是单身汉的舅舅，退休前在悦城工作，退休后回老家定居了。他虽然在厂里有宿舍，但并不在厂里住。厂里规定，未婚不能享有职工住房，只能住集体宿舍，哪怕是年龄再大也不行。他住在城里他舅舅留下的一套一居室里，每天乘车上下班。听了这些传言，陈姗倒沒有看轻他。反倒对他心生同情，同时对他产生了更大的好奇。感觉冷翔像迷一样，具有神秘的吸引力。甚至他的不苟言笑，在陈姗眼里也成了“酷”。不过也就仅此而已，陈姗并没有更多的想法。至少，那时的陈姗，从来也沒想过二人以后会有什么交集。

      金宝华去北京后的一个星期，陈姗收到了他的一封来信，来信讲了他到北京后的一些情况，讲了在北京的所见所闻。信的最后，金宝华向陈姗表白了自己的心意，希望两人能成为男女朋友。金宝华的来信，让陈姗下了最后决心，同时也给了她表明自己想法的机会。本来，她还在为如何向他坦陈为难呢。这封来信，让她迅速结束了犹豫不决。她随即给他回了封信，信中非常感谢他这段时间给她的友情和照顾。同时，婉转表达了她个人更希望找一个年龄比自己大一些的男朋友，请他理解并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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