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写这首词时,苏轼正在经历一场脱胎换骨。原先的豁达和开阔一半出自天性真纯,一半源于才高气傲。字里行间,尤可见疏狂的少年心性。
而在经历乌台诗案后,下过大狱、被折磨、被疏远、谪居至黄州的苏轼,写出来的东西似乎更“沉”。整个人收敛、平静,渐渐有一种“空性”出来。
半夜喝完酒回家,没人开门。“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虽然是简单一句描写,却足可见心态平和至极。深更半夜敲门无人响应,听见“家童鼻息已雷鸣”,换作他人可能早就大光其火了。而苏轼就顺势而为,在门口“倚杖听江声”。每次想象那个画面,我心头都有一股平和安宁感涌起,还有一些些感动。
整个第二片都是我的最爱,实在喜欢其中的思想和所表现的境界。“长恨此身非我有”,我恨这身体不是我自己的,“是天地之委形也”(语出庄子)。也许恨这些是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还没有“忘却营营”,忘掉所有那些奔走钻营、名利烦扰。此时夜深人静,风已停歇,江面波纹平静。一句“夜阑风静縠纹平”,不仅仅是当下的景,也许更多是他心里的向往。盼驾一叶扁舟,从此消逝这扰攘人间,在大江大海中了寄余生。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许多年前第一次读起,只能体会得一股淡泊、宁静的意象,深以为美。纷纷扰扰这些年,也算经历过一些挫折和困苦。在旁人眼里或许不值一提,于我自己却是实实在在的折磨和打击。也有许多个夜里,迷惘而绝望,瞪着虚空,怀疑生命的价值,恨不能抛下一切烦忧,逐渐理解并接受了死亡存在的意义。1082年的苏轼,2016年的我,文采固然判若云泥,内心的向往大概是一样的。
PS.
一、
苏轼受庄子影响深远。“长恨此身非我有”据说出自庄子《知北游》。阅后深有感触。
庄子《知北游》
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二、
这首《临江仙》据记载作于苏轼被贬至黄州的第二年。黄州四年,他的思想、性格发生很大变化。在网上找了他初到黄州时给李之仪写的《答李端叔书》。换了几年前的我来读,想必不至于感动。如今细细读来,心里很是难过。
苏轼《答李端叔书》
轼顿首再拜。闻足下名久矣,又于相识处,往往见所作诗文,虽不多,亦足以仿佛其为人矣。寻常不通书问,怠慢之罪,独可阔略,及足下斩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书,又复懒不即答,顽钝废礼,一至于此,而足下终不弃绝,递中再辱手书,待遇益隆,览之面热汗下也。
足下才高识明,不应轻许与人,得非用黄鲁直、秦太虚辈语,真以为然耶?
不肖为人所憎,而二子独喜见誉,如人嗜昌歜、羊枣,未易诘其所以然者。
以二子为妄则不可,遂欲以移之众口,又大不可也。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至今,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直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己,何足为损益。轼每怪时人待轼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其实。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足下又复创相推与,甚非所望。
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无乃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乎?抑将又有取于此也?此事非相见不能尽。
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岁行尽,寒苦。惟万万节哀强食。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