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我这个蓝军营的营部书记,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魏永林所说的打饭、刷碗、洗衣服、叠被子这四大件儿。然后,便是去帮厨,听曹小胖他们聊天。
但是,一连连长王雄上尉去河对岸的演习指挥部领回一大捆军用地图的那天中午,营长却对我说:“以后,我们外出训练,你也跟着,在家里跟着他们几个,很快就学坏个龟孙的啦!”
我赶紧说:“是。”
“先别个龟孙的是,”营长说:“还有,你那个啥,把我们每天的训练情况,最好都简单地记一记,不需要你加以任何发挥,一是一,二是二嘛,干了什么就记什么,以备总结的时候用。”
我又说:“是。”
营长并不看我,又分付:“王雄,你下午带几个人,在我这个帐篷里堆个沙盘,能不能派上用场先不说,最起码也得给上面装装样子嘛。”
王雄咧咧嘴,说:“营长,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南师大的专业是微生物,上研究生搞的是生物工程,根本就没学过堆沙盘这些东西呀!天知道你们部队招我这种人入伍,到底是想派什么用场?”
这话听起来全对,我却感觉这是王雄连长准备“跑题”的前奏。
营长说:“动动脑子嘛,你这个第一连的连长,得有点特别的劲头才是,你不会干的事儿,你手下有人会干嘛,只要你把会干这项工作的人利用起来,调动起他的积极性,就比你直接动手强多了嘛,是不是?”
王雄翻着眼睛看了天,又向下看了地上的杂草和蚂蚁,没张嘴。营长有些着急,又像是强忍一份耐心,说:“人人都有他所擅长的一面,就像我这个营长,农村出来的,中学上得勉勉强强,当兵赶上了士兵提干的末班车,说起来也算是个团级干部,人五人六地在你们面前装得像是那么回事,其实呢,我有什么真本事?可以说是屁大的本事都没有,现在呢,凡事还不得靠你们?”
这话像极了苦肉计。我觉得好笑,你好歹是个营长嘛,怎么这样说话?
王雄一拍脑门儿,说:“我们连有个班长,以前是集团军教导队的战术教员,军教导队不再培训预提班长之后,他就下放到了我们旅里的工兵营,一直是个闲人,听说,这次是主动要求来蓝军营的,这个任务就交给他,您老人家觉得行不行?”
营长笑了,脑门上油光光一片,像是发自内心的感动,说:“伙计,我交给你的任务,你让谁来完成,我都不干涉,这也算是我这个上校营长,最起码的觉悟,对吧?别人不拿咱当回事,咱自己得把自己当人看。”
营长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觉得,他像极了时下一部电视剧里的一个军事指挥员。
王雄给营长递上一根烟,又赶紧打着火,营长就半推半就地吸上了烟。王雄说:“头儿,我还有个要求,如果那伙计完成了堆沙盘这个任务,不管质量如何,你这个上校营长都要在全营面前表扬一下,算我向你借个人情,行不行?”
在营长面前,王雄连长一点上下级之间的客套都没有。我认为,如果他以前在机关里当干事的时候也这样的话,他被发配到蓝军营里来也是必然的。因为,在连队里,排长跟连长指导员说话的时候,也不是这么随便的嘛。官大一级压死人,还真有那么一点意思。
“你还别说,你这知识分子接受任何事情都比一般人快,我没看错人。那个班长叫什么?是不是姓胡?”营长问。
“于涛,工兵营有名的于一刀啊,也有人称于大侠,亏您老人家还是负责旅直属队的呢!”王雄连长言语之间的表情,像个少年。
魏永林有一次曾经跟我说过,在部队里,心理状态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干部,绝对可以放心地和他做朋友,但这类人多数在基层部队里吃不开。
营长说:“你弄错了,直属队由第一副参谋长负责,我这个第三副参谋长,只负责旅里那个教导队。”
关于营长,魏永林还曾经向我断言过:其实,田营长和王雄连长是一个类型的人!过了几天,魏永林还向我补充了几句,说:“哦,对了,说他们是半斤八两,也不算错。”
如果王雄不穿军装,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军人。他一张嘴,更没有一点军官的意思,他说:“头儿,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搞的鬼,你说,就让我在修理营,当个屁都不懂的技师,多好!轻轻松松,什么心也不用操,混吃等死呗,对吧?”
营长只顾抽烟,不表态,没表情,也不看他。
王雄说:“老人家,您高职低配,来当个营长,偏偏也拉我这个副营级干部来垫背,凭什么呀?您想想,我这硕士研究生,说起来跟真事儿似的,其实呢?驴粪蛋子外面光,我在政治部当个跑腿儿干事都不称职呢,能当好这个蓝军连长吗?”
营长抽完了刚才的一根烟,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盒,先递了一根给王雄,又打火,帮他点上。妈的,我彻底感觉凌乱了,这是怎么了?这两人不对劲啊,连个上下级都不分了么?
王雄狠狠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向空中,说:“不过,这样也好,这一回,万一搞砸了,我年底转业的事儿,也就不用费多大劲儿啦。”
沉默了片刻,王雄又说:“说是保留人才,我就不相信,连犯了错误的人才也保留?再说,咱是人才吗?高学历就是人才吗?我看没这么简单吧!”说到这里,王雄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说:“到时候,还得感谢您老人家的曲线解救之恩,您说是不是?”
从说这番话的表情上看,王雄上尉挺高兴,好像得了个什么便宜。
营长说:“你这个看法,我只同意一半,高学历人才多了,部队战斗力未必就能有明显的提高,还得讲究个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但是,我还是认为部队干部的学历高了是好事,大势所趋嘛,我这样没上过大学的干部,就该早点儿转业,然而,我却一年又一年地留下来了,你这样的人才,穿了几年军装,却没有一个合适你适展才华的地方,就是因为我这样的干部还占着位子啊!”
这么一来,王雄连长倒显得不好意思起来:“您千万别这么说,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我爱部队,但部队里有哪一个人爱我呢?有时候,我觉得,我活脱脱就是宁国府里的焦大呢,我骂部队,是因为我从内心里想部队应该更好,至少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我无能为力,我只能拍屁股骂娘,只能选择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