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说“千古艰难唯一死”的?那他可知,如今我却比死还难。少奶奶活着时还好,一切有她挡着扛着,她这一去,我的处境难比登天。谁都觉得老爷太太是好相与的,我只能说,那是你们没有身在其中。尤其是太太,千万不要看她好说话。当她知道了这一切,却还放任不管,最终把责任一股脑推到我头上的时候——我知道,我非死不可。我是瑞珠,宁府贾蓉之妻秦氏的丫鬟。
有些事儿,烂到肚子里带到棺材去都不能说。有些秘密,宁愿眼瞎心盲也不要看见。可是,我终究是躲无可躲,藏无可藏。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说出来谁信呢?老爷信吗?老爷不信,我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少奶奶病了,我不知道少奶奶得的是不是心病。即便我赌咒发誓说什么,也许少奶奶原有她的不得已。我甚至痴心妄想,时间一长,老爷看我守口如瓶,能饶我一死。我忘了只有死人才能闭嘴。府上传的话越发难听,什么“爬灰的爬灰”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我真的什么都没说,我现在是百口莫辨。
我原没有亲人,只在府上和宝珠还不错。她和我说奶奶找了她,我就知道,大爷断无再相信我的道理。奶奶肯定啥都不会往外说,打落牙齿咽肚子里。这一切,似乎都是我说出去的。之前奶奶对少奶奶好得没挑儿,如同当自己的女儿似的。整个宁府,不,整个贾府,连荣国府都算上,两府上下对少奶奶都是疼着护着敬着,就连荣府凤二奶奶都是少奶奶的朋友,哪成想她年纪轻轻就这样狠心离去。或者她比我还难,才走了这一步。
会芳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我难以割舍。
中秋过后,黄花铺满大地,白柳横卧山坡。小桥连接着通往若耶溪的路径,弯曲的小路则通向天台山的道路。清澈的水流从石头间激荡而过,篱笆散发出香气。树梢上的红叶轻轻飘浇,稀疏的树林如同一幅画卷。一阵西风吹来,刚刚停止了的黄莺啼鸣声再次响起。温暖的日光照耀着,又能听到蟋蟀的叫声。远眺东南方向,建造了几排依山而立的树木。环顾西北,搭建了三间面对水的小屋。悦耳的音乐充满耳畔,别有一番幽雅的情趣。轻柔的丝绸穿过树林,更增添了诗情画意——我活着,又能如何?我无法自证我的清白,亦无法为少奶奶讨个说法。整日提心吊胆,吓也把我吓死了。但凡有人来叫我们谁,我都以为是我的死期到了。逃,逃不成,逃哪里去?老爷会让我出得宁府?活,活不成,好像少奶奶是因为我撞见了老爷他们的事儿才添了心病以至于一命呜呼,老爷会不把所有的账都算我头上吗?
丧礼的排场大得哟。只是排场再大又如何?我出不去,谁都见不到,见到了又如何?少奶奶已死,我是能说什么还是能为她做什么?我是这世界一只蝼蚁——少奶奶又何尝不是,我们都是弱女子,蚍蜉撼大树鸡蛋碰石头,可笑不自量。
夜凉如水,我的心乱如麻。我深知宁府里,老爷只手遮天,他若想三更叫我死,我绝活不到五更。如果不出意外,老爷不会让我死得那么轻巧。只看他们父子平时的行动作派,我哪里能善终。可怜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真要等老爷料理完少奶奶的后事,他会让我生不如死。投湖吗?还是上吊?吃药?吞金?咬舌……我想了无数的死法。如果投湖,悄无声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谁会知道我的难处?上吊,吃药,咬舌……终是不够刚,再说,哪种死法都不够痛快,万一没死,零割肉更疼。
除了宝珠,我憋了一肚子的话和谁也没法说。至死,我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无声无息,触柱而亡,痛快,却也惨烈,算是我留给这世上的最强音。
我是宝珠,瑞珠姐姐比我勇敢,她一死,大爷迟早也会找到我头上。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府上谁不知道我和瑞珠姐姐情同姐妹。再者,身为奶奶的丫鬟,我们说我们啥也不知,谁信呀。人死固然容易,不拘什么死法,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瑞珠姐在这世上无牵无挂,我还有亲人,哪里能想死就死呢。我还要继续活着,怎么活着,成了最大的问题。
奴才到什么时候都是奴才,老爷是不会放我出去的,出去了未必比现在更容易。若是继续留在这里,终日里提着心也不好过。况且,瑞珠姐走了,我在府上也没有什么至亲至近的人。与其这么煎熬,要不然——对,给自己换个身份。少奶奶无所出,我不如做她的义女,摔丧驾灵,也是主仆一场。我既主意已定——瑞珠姐,你还是走得太仓促了,只要活着总有办法的。
“老爷,少奶奶生前待我不薄,我心甘情愿做少奶奶的义女,也算全了我们的缘分。”我扑通给老爷跪下,边哭边说。
“好好好,难得你有此心。来人呀,以后宝珠就是我们府上的小姐,一应饮食起居都按小姐的标准。”老爷喜不自胜传下令去。
披麻戴孝,我转眼就成了宁府未嫁的小姐,守在少奶奶灵前哭得言不得语不得,几度抽噎差点儿背过气去。我哭少奶奶,我更哭瑞珠姐。瑞珠姐,如果我早一点儿想到这个法子,是不是你就不用死,我们可以一起苟活?你还那么年轻,我们的人生刚开头,就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当时奶奶叫我去问话,我还傻傻地和你说什么怪不怪的话。要是我不说这事儿,你也不说你知道的事儿,是不是我们就能扛过这场暴风雨?
算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我们姐妹一场,你一路走好。这些年在府上一起度过的日子,不管多苦不管多累,有你作伴,把我当成妹妹照顾我。你走了,我在府上既无牵挂,不如去为少奶奶你们守灵,过了这几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瑞珠姐,原来谁活在这个世上都不容易,也许死才是最简单的。只要活着,终是诸多烦恼。想想我们从前在会芳园的快乐和欢笑,以后我的人生或者唯余青灯古佛。瑞珠姐,纵使我的泪流干,再唤不回你。你若泉下有知,保佑我。只有你深深明白:自古艰难唯一死,如今却比死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