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张德看着桌上那碗汤,端起来拿筷子搅了搅,入口的一瞬间眼圈红了,那是久违的汉阳味道,没有济州汤水的咸涩。
之前看到韩尚宫在屋前屋后接奉天水,还以为她是吃不惯济州水,没想到…她的生理痛从不跟任何人说,她是大夫,从未有人想过她也会不舒服。
她独自一个人走了太久,早就锤炼地心如铁石,遇到眼前这碗汤,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会流泪,原来心里的冰会不会化,也要看遇到什么人。
一口气把汤喝完,浑身都暖融融的,把汤碗挪开,继续翻手边厚厚的医书,一边翻,一边对照着在自己不同穴位下针。
第二天张德看完病人专门绕到后面来看韩尚宫,见她乖乖倚在门边看官婢收拾药草,本该很无聊的事情,她却看得很专注。
张德觉得她这乖顺的模样看着可爱又可怜,忍不住出声道:“等手臂好了你做什么都行。”
韩尚宫被她吓了一跳,“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什么都不让你做,很无聊吧。”
“这不算什么事。我只是担心你们这样一直吃咸水,时间长了受不了。”韩尚宫说着眉头蹙起。
“你们做御膳厨房宫女也要懂得医术?”张德欲坐到她身边,韩尚宫拦住她,拿了一个草垫子给她。
“下过雨,还潮得很,小心不要受凉。您不是大夫吗?怎么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她的话音里带着一股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张德听了忍不住低下头翘起嘴角。
“御膳厨房的宫女虽然不懂医术,但什么能给大王吃,什么不能吃,也要经常听医官吩咐。水也是食物的一种,自然要关注。扁鹊不是说过,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治之无名,使之无形,至功之成,谓至善。能不生病才是最好的。”她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却在张德心中响了一个炸雷,不知不觉握紧她的手。
韩尚宫不解,微微用力想要挣脱,“您……”
“娘娘!”长今狼狈不堪从从外面跑进来,一头扎进韩尚宫怀里,“娘娘!娘娘…”泣不成声。
韩尚宫慌了手脚,“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张德看长今的小褂被扯开,怒道:“是谁?!我早跟他们说过,我的官婢他们不许碰!”
长今抽噎着说不清楚,张德急得跺脚,自己冲出去找人问。
韩尚宫心里又疼又怜,一遍遍抚着长今的背,温言哄着,“不怕了,不怕了……”心却像掉进无底洞,她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长今平复心情,对韩尚宫道:“我被士大夫家的人拽到妓房去了。”说完眼泪又忍不住涌出来。
韩尚宫大惊,“妓房!?”这两个字带给她的阴影如乌云一般席卷而来。
“嗯,我背着药筐经过一群士大夫,不知道谁认出我,说我是官婢,就有人伸出手来扯我进妓房,说既然做了官婢就该好好做妓生服侍他们。我挣脱不开,后来有个人说我是首医女的人,叫他们不要招惹,那人松开了手我就跑回来了。娘娘…”长今身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些在她身上游走过的手,既恐惧又恶心,伏在韩尚宫怀里轻轻颤抖,“娘娘,娘娘我很难受…我…”
韩尚宫把她搂在怀中,“不怕,不怕,不会有事的…”但她心里没有一点底气。那些人说的对,她们是卑贱的官婢,别说长今,哪怕是她自己…她忍不住心里发紧。
张德面沉如水进入屋子,对长今道:“那些人里,有你认识的人吗?”
长今抬起头,不明所以。
“我去问了千户大人,他说…他说那些人里有汉阳来的人,点名要你陪。那些人跟宫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千户大人不敢拒绝他们。”张德拳头捏紧,“这些杂碎!”
长今和韩尚宫惊惧不已。
“难道…难道是崔判述商团的人?”韩尚宫看着长今,“他们还不肯放过我们!”
张德点头,“有可能。崔判述商团把控着济州的贡品,济州今年橘子减产,能不能过得去这关还要靠他们。怎么,你们得罪的人是他们?”
韩尚宫和长今无奈的点头。
张德紧咬下唇,对韩尚宫道:“你不要出去。我在州府那里给你报了重病,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你已经死了。如果今晚这关过不去,我陪长今去就是。有我在,他们不敢太过分。但灌几杯酒是难免的,这个先要跟你交底。”
韩尚宫看着长今如小鹿般惊惧的眼神,心如刀割,却无可奈何,对着张德行了个大礼,“那这孩子就拜托您了。”
张德扶起她,郑重道:“你放心,我怎么带她出去,就怎么带回来。”
韩尚宫眼睁睁看着长今跟张德出去,咬紧牙齿坐在屋里,前思后想,到长今回来时,才发觉两腮酸痛。张德和长今进屋时满脸笑容,韩尚宫不解:“怎么?没有遇到崔判述家的人吗?”
“不是!娘娘,您猜,谁来了?”长今笑得眼睛弯弯,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是…”
“韩尚宫娘娘!”
张德和长今让开,露出后面跟来的人。
“大人!大人您怎么会…”韩尚宫又惊又喜,闵政浩若在,那长今的安危就不会有问题!
“娘娘!我对不起你们!没能在最重要的时刻帮助你们,请您接受我的道歉。”闵政浩说着就要行大礼,被韩尚宫拦住,“您不要这么说,再者我们现在是官婢,您…”
张德插嘴道:“闵大人现在是济州的万户大人,济州再没人比他大了!原来今晚的宴会是要欢迎大人的!”
长今高兴道:“是啊娘娘,我们不用怕崔判述商团的报复了!”
韩尚宫看着长今,再看看明显饱含热烈情意的闵政浩,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晚上,长今躺在韩尚宫身边,她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拢住,韩尚宫那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长今啊,回宫里去吧。”
长今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含糊道:“娘娘,您说什么?”
“长今,回到宫里去吧。”
“好…我跟娘娘一起回去…”长今的声音好像在梦里一样。
“不,我是说,你自己回去。回到宫里去,为你,为我,也为明伊。”
长今一下子清醒过来,“娘娘,您说什么?”
“长今,崔尚宫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躲到哪里都没用。我也不希望我们一辈子背着罪人的名声不见天日的生活。我更加不能忍受你像今天这样,再一次落到他们手里。长今,”韩尚宫转过来望着她,眼泪淌下来浸湿了枕头,“我不能让你活在这样任人欺辱的境遇里,回宫里去吧。”
“可是娘娘,首医女,还有闵大人,他们会保护我们的。”长今想要替她擦去眼泪,被她紧紧握住手。
“孩子,不能想要依靠别人。首医女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我也…我不知道还能守着你多久,真出了事我也帮不上忙。至于闵大人,他终究要娶妻的,难道,你以后要给他做小妾吗?”
长今愣住了。
韩尚宫将她的手攥紧,“孩子,你不能顶着这个罪名做一辈子官婢,不能!那也不是你本来该走的路!回宫里去吧!想办法洗清冤屈,我知道很难,但你一定可以做到!你不能留在济州无声无息的被人欺辱!”
长今心里一团乱麻,“娘娘…可是,我们一起回去啊!一起回去不行吗?”
韩尚宫松开她的手,一时失了神,“我回不去了。年纪是一个问题,还有,残疾…宫里不会收一个上了年纪的废人…”
长今搂住她,“不会的,首医女肯定能治好您。您放心,我听您的,要想办法回宫里去。”
韩尚宫见她听进去,心里松了一口气,她一整晚都笼罩在“妓房”的阴影下,幼年时的经历蓦然浮现眼前,贱民没有反抗的权利,官婢比贱民还不如,她不能忍受长今受到这样的伤害,想一想都浑身发抖。
长今是她用生命呵护的火种,闵政浩,首医女,还有她自己,都守护不了她一辈子。只有长今自己成为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无惧风雨,她才能安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