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334班班主任肖老师约着我和郑老师一道去学生张学献家家访。
这是一个辍学生,从开学到现在都没到过学校。一提到张学献,我的脑海中不免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瘦弱的身影,经常穿着一件有些泛白的浅粉色不合身的羽绒服,扎着马尾辫,两鬓边的碎发总是耸拉着的。与其他同学不大一样,她显得很沉闷,不爱说话,也不爱与同学结伴,时常独来独往,偶尔下课时会跑来讲台放下几颗糖给我就跑了。
她家离学校并不远,只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就能到她家了,然而路面太烂,随处可见泥水坑。我向来坐车就会晕车,昏昏沉沉中听到肖老师说,大约是她爸爸不太想让她继续上学了……还有一个后妈生了几个娃之类的话。车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我的心也一路跟着颠簸。终于车停在一条公路的尽头。我感激涕零地下了车,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才真正看向我们要到的地方。入目之处皆是荒凉,就连四周的山也透着衰败的气息,没有一棵像样的树木。庄稼才种下去,是否有收获,这还是未知数。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泥巴路走着,十分庆幸不是下雨天,路还算干,否则我们那被鞋子包裹的脚,不免要和厚厚的烂泥打交道。山里的人家十分稀疏,没有一个人影。年轻人们都在春节的热闹过后离开了家,去寻找他们的生存法则了。终于在一座破旧房子门口,看到一个坐着晒太阳的耄耋老人,郑老师用客气的语气向他问路,吼破喉咙也无法沟通,老人太老了,耳朵有点儿背了。我兴致大起,决定自己去问路,终于在蜿蜒曲折的山坳处,逆光中见到了几个向我们走来的人。虽也是黄昏,还是能看清他们的模样,他们应是刚干完农活回来。我选择向其中一个看起来憨厚的矮个中年男子问路。于是我问道:“您好,请问您认识张有宝吗?”男人颇有些调笑地回答到:“认识啊,你找他什么事?”“是这样的,我们是三中的老师,因为他女儿辍学了,我们来家访一下,但不知道他家的具体位置,所以问一下您。"我尽可能逻辑清晰且简短的陈述着。然而当这个表面看起来有些憨厚的男人嬉皮笑脸地说出,“我就是张有宝”的时候,我才明白他方才的那些调笑是因何而来。到这时我也才反应过来这几个人应该是他的家人,就不免仔细观察起他们来。
面色泛黄、略带笑容、眼神有些疲惫的是张有宝,他身穿一件脏脏的黑色运动服,这衣服已经快兜不住他肥胖的身躯,他还背着一个高高的背篓,在农村长大的我不难看出来背篓里绿色的草儿是猪草;旁边那个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流着鼻涕的小男孩,一只手拿着锄头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女人有点矮,但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她的背上还有一个歪着脖子睡觉的襁褓婴儿,婴儿的头发脏得发亮;走最后面,背着一个背篓的是我的学生——张学献。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她,比她还高一倍的背篓完全遮住了她的纤瘦的身躯,她还是穿着那件给我留下难忘印象的羽绒服,她的鬓发也还是耸拉着。我喊了她一声,她抬起头来我冲我笑了一笑,我看到了她额边冒出了数不清的汗珠,当然我也没有错过她眼里闪着的难堪——十几岁的少女被教她的老师看见背着一大背猪草的难堪。
等他们走向一座破旧的土墙房前时,我才意识到到这是她家。一个典型的贫困家庭的模型也由此完整的展现在了我的面前。房子面前的土场坝里停着一张暗红色的老式摩托车,黑色的坐垫皮已经开裂,东一块西一块地露出里面的芯儿,摩托车前后轮上糊着些干巴巴的泥,几只散乱的鸡儿叽叽咕咕地在车轮旁啄着塑料袋。这张极富年代感的摩托车应该就是他们家主要的交通工具。
张有宝邀请我们走进他家屋子。我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霉味。她的妻子拉开了老旧的挂式灯泡的线,等适应了灯亮时,我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地扫射着这间屋子的每个角落。天花板是一层红白蓝相间的塑料编织篷布,篷布上方是一些稀稀疏疏的木板,这些布的存在大概是为了阻止下雨时有雨水漏下来;土墙上糊着一些泛黄的旧报纸,上面的字已经被岁月浸染,变得十分模糊,我还是看得出报纸上的内容——“一个家庭一个孩子好,多一个便多一个压力,若是超生便增加了重担,给社会家庭带来压力”;布满灰尘的窗户旁挂着一面小小的镶有红边的镜子,镜面缺了一角;一张老式的长拐角沙发占据了整个屋子三分之一的面积,从沙发上或大或小的洞和深深的已经覆盖了沙发本身颜色的尘垢不难看出,这个沙发的年龄想必与和主人张有宝的年龄不相上下;沙发面前有一个农村常用的圆形的回风炉,火炉里没有一点火的气息,火炉正对面是一个简易的厨台,上面胡乱地堆放着一堆未洗的锅碗瓢盆;凹凸不平的地面被岁月磨得铮铮发亮……这些便是这个家的所有财富。
张有宝局促地做出请我们坐下的手势,可能紧张导致他的动作看起来是那样的滑稽,像表演小品的演员,却没有小品演员的装腔作势,他嘴巴也不停的说着客气和不要嫌弃有点儿脏之类的话,我清楚,是贫穷使他变得这样不伦不类。然而当在谈及孩子不去读书,他又仿佛有着满腔的冤屈难以诉说。在他嘴里他是一心为孩子的父亲,无论再穷再累愿意拉扯完孩子的,无奈女孩母亲去世后她便顽劣不堪,犯了诸多难以启齿的错误,譬如偷东西之类的“滔天大罪”,他已经为女孩买过太多的单,他无法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去世的妻子留下的女儿身上,他还有两个儿子需要抚养,所以现在和二婚的妻子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二婚妻子一言不发。她用铁钩打开火炉的盖,把里面燃烬的炭灰扒下去,任那个流鼻涕的儿子拉着她的腿嚎啕着向她索要零食。铁钩刺耳的声音触碰着男人说话声,夹杂着小孩的哭声,我还是听出来一种无赖的抗拒。大概是把孩子放下来了的原因,我突然发现她并没有那么的矮。
张学献低若头坐在塑料凳子上,不住地玩着自己的手,对父亲所说的话置若罔闻,却只是在听完父亲的控诉后沉默着站起身离开。她的父亲瞪圆了双眼,痛心疾首的对我们说:“随她去吧,那个小贱货.…"在肖老师规劝声中,我走了出去,看到她站在那辆摩托车旁边,用手不住地抹着眼睛。我问她到底为什么不来学校,她哭着说:“老师,我很想来上学的……”我抽出一张纸递给她,我告诉她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她突然沉默了下去,却在她的父亲和后母相继出来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下纸,停止抹眼泪,转而面无表情看向远方,这动作太过迅速让我有些愕然——她到底是重复了多少遍这样的动作,才会这样熟练。
我们要走了,我再次问她星期天是否来学校?她始终保持沉默。她的后母连续说道:“你如果不去,你就要告诉老师啊,别让老师一次又次的上门来喊你,我们该尽的责任已经是尽到了....…"
我想安慰她一下,我的手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立刻沾到了她破旧的羽绒服上的灰,那是从地里带来的黄土灰。透过这些灰,我看到了她的绝望,看到了她的后半生:这些灰尘和她手上的冻疮将粘附着她度过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