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Nathen来阅览室复印他申报国家特级教师的职称所需要的履历及学术论文。他打开一本九十年代初期的《人民教育》我看到上面有一篇他写的论文,题目是“论中学生的素质教育”。他直言说自己是中国教育界率先提出“素质教育”这一概念的人。
也就是纳先生被评为特级教师那一年,旅美教育专家黄全愈的《素质教育在美国》一书在国内火爆畅销。二十世纪末“素质教育”在教育这行业里成了响亮的口号。素质教育遍地开花,音乐美术,体育劳动,自然生物、历史地理,还有语数外,各个学科都有专家出来论证素质教育不仅是他们探讨的领域而且也是他们正在实施行动的方向,素质教育已落在形式的热闹上,“素质教育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把素质理解成学生在某一方面的擅长,突出或者制作素质的亮点,看重时效,急功近利,无视孩子与自然与时间的平衡和谐。此一时彼一时,喧嚣鼓吹的素质教育最终还是泡影般消失。
那时互联网并不像现在这么便捷,Nathen要求我及时采集教育信息发给老师,他说这是图书管理员必须做的事情。我很乐意做这样的事情,本人嗜好翻报翻杂志,每当看到合情合理的信息马上就复印下来。需要时剪剪贴贴,轻轻松松就能完成一份“教育信息简编”。每月一张,每次做完样张就交给Nathen过目。请他过目审核。走一个上下级工作的程序。
对于我的信息简编Nathen向来不作任何批评,他曾明确表示:图书管理员不看书那就不叫图书管理员了。这话真说道我心坎里去了,作为下级我不用去巴结他,在他面前奉承和讨好都是自讨没趣的小把戏,虚荣在他那里也没市场。我只需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这工作符合他的理念,恰恰又是我所喜欢作的事情,职场上的自由和快乐莫过于此了。
作为专家Nathen希望教师提高专业素养,那年他策划主持编印校本教师论文集。一日上午我有事去教务处,只见他伏在办公桌上审阅教师交上来的论文。还没等我开口说什么他站起身,皱紧着眉头对我说:“侬看看,侬看看较,闲话哪能好格能讲?”
那篇论文的作者是我的舍友,舍友学历高为人善良做事很踏实,我拿起几页文稿粗略看了一遍就放下了,还没等我说什么Nathen就嚷嚷:“传道、授业、解惑就这么不要了——”,我说:“论文里没说不要啊”。他拿起文稿指着论文中的一段议论,我不得不再拿来认真地默读那些文字,“改革开放下民办学校顺应市场的需要,市场行为中教师的思想里必须要有服务的意识……”
我说“这些都是大校长在教室大会上说过的,校长不强调这些观点她是不会选择这种论题的”,我替舍友辩护。Nathen生气了,他说:“校长说啥就跟着说啥,研究生的书白读了”。我无语,心里在说:你也太认真了,大家不都是交一个差么!
那是学校第一次编论文集,Nathen也要我大家加入研讨学习,我交了一篇千把字的议论《真实的阅读是我们的追求》。那文是我内心里对上级部门指定的读书活动中的阅读书目抵触反应。我觉得流于形式阅读没啥意思。当套用或者摘录现成的所谓带着时代感的话语充作自己的读书感悟时,阅读已失真。真实的感悟离不开生活,离不开人的主观能动,主观能动被社会体制意识形态中“高,大,上”的话语笼罩,大家携着世俗的功利去拥护,这种脱离了生命本真的阅读究竟会给我们带来什么?这些我也说不清楚。我的论述也只是罗列现象一二绝无真知灼见的。基层学校的教书人写论文只是一种副业,把副业当成主业做很累。教师先生的事业不在论文里。jNathen把教师的论文太当真了,这个真在学校基层教师的工作中含金量有多重?大家也不糊涂。“难得糊涂”,这种“糊涂”在教导主任Nathen那里真是难得了。
在和Nathen一起工作的日子里,对于语言的功能及表达上的合理生动我是有着别样的体验和感受的。当语言作为信息过度地占用了大脑的内存,大脑就像堆满的垃圾的仓储。正当的思维启动难免受阻,个人本性中的意识行为常常会被垃圾搅和得混乱无序,释放和疏通才能和现实达成和解。运用语言释放疏通信息垃圾,保护内心的真实这方面Nathen是高手。
那些年我住校,一天24小时一大半在图书阅览室里呆着。那里有读不完的书,有迷你电锅小烤箱,有折叠躺椅毛巾盖。每天闭馆之后泡在不受任何人约束和干扰的小世界里,悠哉悠哉。无论拿起那本书,读来都如跟着向导观人生风景看世态炎凉。闲处诗书本本好,际遇风景处处佳,自由自在很是轻松泻意。
一日早上,走进图书阅览室上班不久,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烤了两片面包,又削了一个苹果放在瓷碟里,然后坐在工作台前不慌不忙地用早餐。刚巧Nathen推开门,屋里烤面包的焦香味还未散尽,他说:“好香啊”。他走向书架取出要借的书时,我自顾自地用早餐,彼此习惯了上下往来的忙碌没有客套的礼数寒暄。他说:“侬奈图书馆当屋里厢了”。
“是的,图书馆就是我的家”。我用普通话响亮回应了他,他看了我一眼,愣了几秒,我心想:毋需怀疑,明摆着的事,图书馆就是我的家。
我座椅后面的书架上有一本复旦大学教授郜元宝撰译的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语录《诗意地栖居》,有事没事我会读上几段,此书上批注的铅笔字可以证明我把图书馆当作自己精神家园的真实性。
Nathen借了他要的书,离开时对我说“图书馆是你的家,是你的半个家”。此话前半句重复我的意识,后半句他在纠偏了。他也用普通话讲的。这是一句批评,这个批评很高级,不仅仅是咬文嚼字上的认真。本人有点小知的习气,务虚浮夸,Nathen老知做派,务实不装。我在他面前宣称图书馆是自己的家,小知和老知认知上的差异显而易见了。
和Nathen一起工作特别是在和他对话的时候我不难发现自己身上已固化的文化“贵恙”,媚俗自怜,视角浅显,哪肯接受人性本真朴素的品格。
有一个周一的早上,我有事去教务处,进门看到他正在翻办公室抽屉,嘴里还嚷嚷着:“裤腰带、裤腰带哪里去了?”
坐在他对面的教务员说:“在电脑桌上”,他回头瞧了瞧说:“没有啊!”
“打印机边上,被打印纸盖没了”,同事补充道。
只见他从一叠A4打印纸下取出一根打好了结的领带匆匆套入白衬衫衣领里,转身就出门去操场参加周一的全体师生晨会了。我站在一旁看着,觉感三观被刷新了。我从来没听说把西装的配饰领带认作裤腰带的,男士系领带可以如此便捷也是头一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