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大河东去》 · 连载 · 三十一 · 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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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两个月的训练,六十一终于从一个躺在阿爷怀里撒娇的楞娃变成了一个又黑又瘦的兵娃,从教导队回到了马峻身边,成了一名真正的传令兵。每天早早起床,服侍马峻洗欶完毕,陪着马峻礼拜、出操,马峻给手下官兵训话,他背着匣枪立在身后,马峻回屋看书休息,他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一边守着,一边把个驳壳枪擦了又擦,挂在柱子上瞅了又瞅……多好的枪啊,甚至连枪匣子都让他细心地抹了一层酥油,和别人的比起来显得又润又亮!六十一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最好的生活,他太爱传令兵这个差事了!

        然而马峻却是忧郁和迷茫的,多少年来那些困扰在他内心深处的问题一直挥之不去。在读了十四年私塾之后,宣统元年,马峻终于出师了,但乡试已经废除,不久皇帝也下台了。随着帝制的推翻,儒家思想被迅速地抛入了历史的垃圾堆,三纲五常、仁义礼智信,这些几千年来支撑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基础似乎一下子再也没人愿意提起了。他看到的社会现实、人们的所做所为正好和自己在私塾里熟读的圣贤之说恰恰相反,仿佛世界打了一个颠倒,戴着一幅狰狞丑陋的面具和他开起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一九一六年袁世凯亡后,军阀时代到来了,在随后的军阀混战中,北洋政府似乎是国家主权和统一的象征,普遍的宪政观念随着民族主义的兴起在一些爱国者心中滋长并脆弱地支撑着北洋政府的存在。但对大多数中国老百姓来说,社会是由父子、上下、夫妻、师徒等熟人之间的关系网构成的。信任与自己有一定关系的人比信任什么主义、制度、规范、法律更可靠,更安全,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更让人失望的是,人们只敬畏枪杆子而不敬畏那些所谓的高尚的理想信念。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曹锟、段祺瑞,一个个大总统像走马灯一样轮番上阵,最后只应了一句话,军事实力才是硬道理,而在老百姓心中军队却是为非作歹、破坏成性、残暴不仁的瘟神。

        至于宗教信仰,汉人的信仰是实用主义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里鲜有对神的思考。汉人心目中的老天爷也似乎满足于这种交易式的崇拜,于是乎求大事者献猪献羊乃至塑金身,小灾小难则上一柱清香足矣。回回的信仰也好不到哪里去,人们往往在虔诚的礼拜之后因为一己之私去干一些毫无道德甚至没有天良的坏事,并在一些诸如怎么用标准的发音诵读古兰经、穿什么样式的服装礼拜、用什么方式搭救死去的亡人、是高声赞美真主还是默默地记念真主等表面化、形式化的问题上闹得不可开交,好像这些就是教门的全部和目的。

        外部世界在剧烈地变化着,马峻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心态,以便减轻内心深处的苦痛,从孔孟之道到宪政理想,从宪政理想到伊斯兰教,然而现实世界复杂快速的变化让他愈发无奈和孤独。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生活优渥,衣食无忧,前途光明,但他的内心却是迷茫和痛苦的。这样的世界是合理的吗?如果不是,那么真正的幸福之路究竟在哪里呢?

      在许许多多不断的疑问和困惑中,他想起了一个人~~~苏非修士哈正西,那个被人们私底下传说是一位卧里的、隐藏在大虎家深山中的念经人。盛夏的一个聚礼日后,马峻和六十一换上了便装,带着自己亲手置办的双四色礼,向大虎家出发了。

        奔腾不息的黄河在冲出铁烧峡之后变得有些温顺起来,清澈而丰沛的河水在宽阔的鹅卵石河床上湍急而又平静地向下游的万佛峡流去,和它的名字黄河一点也不相称。一边是高耸入云的昆仑山余脉积石山,一边是打着旋涡翻着白浪的黄河,沿着铁烧峡通往古城的古车道顺河而下十五里后再向右一拐,积石山像刀尖一样的山峰迅速降下了坡度,厚厚的沙砾层之上,一道宽阔的土塬出现在眼前。高高的塬头上,树丛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座九层的宝塔,塔顶那一弯铜铸的月牙告诉人们,那是大虎家清真寺的唤礼塔。

        哈正西一家就住在大虎家村东头一处干燥而结实的土崖下面,离村里人集中居住的地方约有一里路,坐北向南九间干净朴素的窑洞,用麻石砌成的院墙上长着一层薄薄的青苔。站在窑顶上向东可以看见蜿蜒的黄河,向西远远的山峰下,一处平坦的荒野里长着一株高大的云杉,那里是哈正西的苏非导师及导师的导师的长眠的地方。实际上在大云杉的旁边还有一株小的马尾松,只是太远看不见罢了。两代导师留下的遗训,他们无常后要速葬简葬,坟头只用挖坟时挖出的那一部分土堆起,不得添加任何装饰物,更不允许修建墓碑,但必须在坟边栽植一株松树,每个主麻结束后由弟子们来浇一次水,以保证松树能够存活下来。

        听说马峻要去哈正西家,村里一个大后生自告奋勇来引路。

        "筛黑沙目散刚从寺里回家了,你们跟我来"

        "克马里,克马里,你们家来亲戚了"

        院子的大门虚掩着,后生推开门喊到。听到喊声,一个和六十一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安赛俩目阿来库目,两位出门人是?"

        看见马峻和六十一手中牵的马,年轻人问道。

        "卧阿来库目赛俩目,我们从县城来,探望哈阿訇"

        "你们是念经人吗?"

        年轻人微笑着问。

        "我们是瞎汉!"

        马峻照实说了。

        "进来吧,阿大正在吃晚饭,拉哲卜,你进来一起吃饭!"

        年轻人向引路的那位大后生说。

        "我不了,阿妈正在家做着呢"

        大后生转身走了。

        院子里,哈正西坐在一个用石磨盘改成的餐桌旁,磨盘上放着一碟子凉拌刀豆,两碟子凉面,刚端上来还没有动筷子。看见有人来了,哈正西站起身来,匀称的中等身材显得不高不低,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在黄昏中闪烁着光亮,一把浓密的黑色的胡须掩盖了他的真实年龄,看起来更像一位年过半百的长者,棱角分明的鼻子隐约透露着身体中的一部分中亚基因。

        "阿大,这两位客人从城里来了,看你的"

        "安赛俩目阿来库目!快,过来坐,两位这个时候进门还没吃黑饭吧?来,先吃饭,克马里,两盘子凉面上来给,让你阿妈再擀一张面"

        哈正西一面招呼客人坐下,一面让儿子去端饭。

      "卧阿来库目赛俩目,筛黑您坐,我们也坐。我叫马峻,在铁仁县城谋生,今天专程到您舍里,一是久仰大名,来探望筛黑,再一个是心上有些下不去的事情,想在筛黑跟前说说"

        马峻一边落座一边让六十一从马背上拿下了礼物。

        哈正西的晚饭很简单,凉面就着凉拌刀豆,然后再喝一碗下面汤 。吃过饭后六十一给马拌了草料,哈正西又带着他们到寺里礼了宵礼才回到家中。出寺门的时候碰上了庄头哈安由,他非常恭敬地和哈正西说了赛俩目拿了手,看着跟在哈正西身后的两位陌生人,有点奇怪地问:

        "筛黑,这两位是?"

        "噢,亲戚们是从城里来的,迟了,今晚就住下了"

        哈安由和马峻道了赛俩目,又盯着马峻的脸看了一阵。

        六十一是见面熟性格,这会已经和克马里往前跑了,两个人商量着晚上睡在窑顶的草垛里说一说各自曾经见过的各种新鲜事,早把两个大人忘在了脑后。

        哈正西住在院子西头最边上的一间窑洞里,三合土砸成的硬地面,满间炕上铺着一层苇席,席子上又铺了一张和炕一样大小的白沙毡,两床黑粗布的被子整齐地叠放在炕上,沿炕的墙上贴着一层厚厚的白毛边纸。脚地上靠东的墙边摆着一张两屉柜,左右各放一把带扶手的靠背椅。两屉柜上,一座暗红色铜香炉里,一柱点燃的芭蓝香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进屋后哈正西给马峻沏了一杯热麦茶。

        "兄弟,庄稼人的麦茶,不知道你们城里人喝惯不?"

        "筛黑,喝得惯!喝得惯!家父就是卖麦茶的,军队里……听说军人们也是喝麦茶的"

        马峻差一点说漏了嘴。

        "喝得惯就好,麦茶性热,养胃。真主的口唤,既然来了,我们兄弟俩个今晚夕就拉一会话,我是个念经人,知道的事情很少!"

        菜油灯下,哈正西的神色平静而安祥。

        "筛黑,我……"

        萦绕在马峻心头的问题像一团乱麻,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兄弟,看相貌我比你大两岁,你就叫我老哥吧,筛黑是外人给我的虚名。我和你一样,只是真主的一个罪仆"

        "这……合适吗?"

        "合适,兄弟你随便说,想说什么说什么"

        "筛黑,不……老哥,眼前的这个世界如此不堪,世风日下,道德沦陷,罪恶横行,这一切难道真主不知道吗?如果知道,大能的主为什么不阻止?"

        马峻问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害怕的问题,他吃惊地望着哈正西的脸。

        哈正西笑了,笑得像一个孩子一样灿烂。

        "兄弟,这个世界本身就被造化成了不完美的,包括我们每一个仆人都是如此。假如这个世界是真理的世界,完美的世界,那么真主对仆人的考验在哪里呢?今世不过是一个考验场,完美只属于真主。如果没有罪恶、磨难,我们又怎么去认识善良、平安的贵重和美好?又怎么去体验真主的仁慈和公正呢?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是伟大真主的前定,前定中包含了仆人不知道的奥妙,信士们要忍耐和顺从"

        哈正西说话的语速不快不慢,像从心底一句句涌出,又像从远方轻轻吹来。

        "可是我的内心很孤独、很痛苦,我该怎么办?"

        "那是因为我们对真主的信仰不坚定、不虔诚的缘故。不要悲伤,一个人失去的任何东西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来。实际上一个真正的信士从不孤单,也没有哀怨,他们坚信真主绝不亏枉、绝对公正。他们坚信,甚至他们能明显地感受到真主与他们同在,他们所经历的一切真主都是彻知的洞察的。他们知道他们的善念、善行以及他们经历的磨难,这一切都将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得到完美的回报。信士们的生命价值只在于奋斗和奉献"

        马峻觉得似乎听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太明白。

        "老哥,教门为什么要分为老教、新教,还有各种门宦?阿訇们天天在争论什么?"

        "老教、新教、门宦,从本质上讲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干办的形式略有不同罢了。至于大家在争什么,可能在争一只盒子吧"

        "盒子,老哥,什么样的盒子?"

        "一颗价值连城的珠宝装在一个精美华丽的盒子里,人们在抢夺盒子,而珠宝却早己掉在尘土中,践踏在人们的脚下"

        哈正西的这番话马峻根本没听明白,但他又不好意思打破沙锅问到底。

        "那我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信士?"

        "你先要明白你为什么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信土"

        "那还用说,是为了追求两世的吉庆呗!"

        听到马峻的回答,哈正西又一次微笑起来。

        "那我们不是在和真主做买卖吗?"

        "哪是为了什么?"

        "为了崇拜,为了顺从,为了喜悦,为了爱!至于报酬,中国有句古话说的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伟大的真主已经在古兰经中作了庄严的承诺,难道造化并养育人神二等的主会爽约吗?"

        "老哥,那……你能传我一些干教门的知识吗?"

        "兄弟,教门已经完美了,真主的古兰经、圣人的遗训是指路明灯,你我的一言一行就是我们的干办。五件天命是教门的根基,教门的枝条果实在我们每一天的光阴中,教门在生活中,生活在教门中,顺从者就是真主的信士、圣人的教生"

        "老哥……有人说你是一位隐藏的卧里?"

        "哈哈哈哈……"

        哈正西放声大笑起来,笑的露出了满口洁白的牙齿。

        "兄弟,卧里是真主和仆人之间的机密,外人咋知道呢?我和你一样,都是无知的罪仆"

        夜深了,哈正西还要礼夜间拜,马峻先睡下了。第二天吃过早点马峻和六十一便起身告辞了。

        "如果真主意欲,日后再来看望,老哥留步吧!"

        互相道过赛俩目,马峻和六十一翻身上马,匆匆下了土塬,往县城方向奔去。

        在巷道口,庄头哈安由碰见了正向寺里走的哈正西。

        "筛黑,昨晚上您家里来的那两个亲戚走了没?您以前认识他们吗?"

        "邦达散吃过早点就走了,我不认识他们,说是来看望一下的"

        "筛黑,那个尕的我不认识,那个老一些的,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他是宁海军驻铁仁县队伍的头头,官名叫马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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