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亨德森九岁那会儿,有阵子觉得装死是最浪漫的事情,小伙伴们也这样看。他们发现警察抓强盗的游戏中真正有意思的就是假装被枪打中,扔掉手枪,捂住胸口,卧倒在地。”
失败者喜欢回望,一段旅程,一次经历甚至一个瞬间。在理查德.耶茨的小说里,“回望”作为一种固定写作技巧贯穿其职业生涯。作为一个与电影的兴起共同成长的那代人,这并不特殊。但耶茨的回望,会把自己的主人公按入一种更加黏着的境地之中,就如同在《自讨苦吃》这篇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意象——“裤兜里破碎的纸团与火柴的粘合物”。
“儿时的回忆就在这时袭上心头,因为他突然想到——这想法让他的指甲深深掐入口袋内的纸板火柴里——顺其自然,体面地接受,从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成了他一种生活风格。甚至无需否认,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对他诱惑力太大了。整个青年时代,他都擅长此道:与比他强壮的男孩打架时,总是勇敢地输给对方;打橄榄球时无心恋战,心底下偷偷渴望受伤,被抬出场外(“不管怎样,你们得给亨德森这家伙一下,”高中教练曾哈哈笑着说,“他可真有点自讨苦吃”)。大学为他的这种才华提供了更广阔的天地——考试不及格、竞选落败——后来,空军又让他名副其实地品尝了一次被淘汰的滋味,没能进入空军士官学校。”
故事的开头,主人公沃尔夫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等待自己即将被开除的命运。这只是他人生无数次失败中的其中一个,而在被开除的整个过程中,他用尽力气将自己包装成一个体面的失败者——就像幼年时其对于死亡表演的疯狂迷恋,体面的失败在沃尔夫眼中无异于一场伟大的陨道。在离开公司时,沃尔夫想“整个事情看上去像是电影里的一个场景。摄影机从克罗威尔的角度开始往后移动,拍摄出办公室的全景,沃尔特的背影在画面中孤独而庄严地走过”如同一个英雄。
沃尔夫唯一的慰藉是体贴的妻子,与妻子的第一次约会是他人生中也许少有的称得上成功的经历。在提着公文包回家的路上,沃尔夫进行了故事中第二次回望,这是本篇小说中唯一一个甜蜜的时刻“夜晚来了,夜色在他们脚下铺开,在等着他们,它长得不可思议,浓得不可思议,昭示着他们的美好前途。”在这次回望中,我们的主人公得以缓上一口气,他推开家门,回到现实的庸常生活中,同时,他作出了决定——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向妻子隐瞒自己被开除的事实。
事实上,这不是为了体谅妻子,不让妻子担心。而是沃尔夫又一次不自觉的表演,这个行为背后藏匿着隐秘的好胜心,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妻子对其隐忍表示足够的崇敬。
沃尔夫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寻求扮演,好像一台巨大的隐形摄像机始终架在他身边,让他没有自在可言。在沃尔夫的身上或多或少能看见我们自己的影子,这是现代人共同的精神疾病,扮演的背后是自卑,懦弱和无尽的孤独。当坐在妻子面前,沃尔夫的心理防线逐渐崩坍,他拿出裤兜里那团破碎的纸团与火柴的粘合物,将他看似体面的包装下最不堪的部分展示在妻子面前的那一瞬间,也代表他愿意在当下的这个时刻,将自己的脆弱也一并交于枕边人。而沃尔夫与自己的和解,也在这个瞬间宣告完成。
他朝房间里一把舒服的椅子走过去,背影明确宣告失败即将到来。他在地毯边停下脚步,看似直挺挺的,一个受伤的男人正努力撑着;然后他转过身,面朝她,给她一丝忧郁的笑容。
“嗯,亲爱的——”他开口道。他的右手伸出来,摸着衬衣中间的钮扣,好像要解开它,接着长叹一声,向后颓然倒进椅子里,一只脚耷拉在地毯上,另一只脚蜷在身下。这是他一天中做过的最体面的事。“他们找我了,”他说。
而回到现实,作者理查德耶茨的生活比起自己笔下的人物还要糟糕许多。酗酒,抽烟,疾病,潦倒,怀才不遇。和沃尔夫不同的是,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躲避失败的家——与妻子离婚时,他同时失去了两个女儿的抚养权。
与晚年困顿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耶茨初入社会时怀有饱满的热情——他深受其偶像海明威的影响,认为作家应该融入生活的洪流中,与鲨鱼搏斗,占有一席之地。他入伍,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国时带回的是一身的伤病与精神折磨,写作并没有让他功成名就,而是让他在泥潭中越陷越深——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他不得不频繁往返于各个精神病院之间,酒精与尼古丁让他的身体变得更加糟糕,生命的额度被透支干净,1992年,理查德.耶茨死于肺气肿,去世时,他所居住的房间中,只有一张桌子上放着台打字机,冰箱里只有咖啡、啤酒和波旁酒,墙上是女儿的照片。两盏微弱的小灯、到处是踩死的蟑螂,碗橱里还有脏兮兮没洗的锅。
耶茨在他的文学生命中并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直到他去世后六年,几篇文学评论将对耶茨的再评价引上高峰,直到2008年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主演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革命之路》登上大银幕,理查德.耶茨的名字才真正完全被天下人所知。失败者理查德耶茨在生命结束之后才迎来成功,但深受耶茨影响的新一批文学大师们(雷蒙德卡佛,库尔特.冯内古特)早已将他的精神遗产撒下神州大地。耶茨的视角与普罗大众相平行,甚至,那些呕心的细节会真实到超越现实。这是一位写作者的良心与搏斗,理查德耶茨是我心中永远的非典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