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我和玲带着父亲的CT片子赶赴长春。
今天是我对父亲说出CT片子的日子。为了避免父亲的怀疑,在服务区,我给父亲打去电话,把想好的我去长春的借口说给他听:爸,我去长春开会,大约两天的时间。
CT片子出来了,我给主任打了电话,说没有大毛病,就是肺炎,你放心吧!
听到这个结果,能明显地感觉到父亲由衷地松了口气,略带欣喜地说:那好,那好,你不用惦记,去开会吧。
放下电话,我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怅然和忧伤。自己踱步到没人的地方,望着湛蓝的晴空,泪水如注。
在父亲面前说谎将是我在他余生中的常态。我意识到。
来到省级医院,让人立刻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病患无常带来的疾苦和求医若渴汇聚的喧嚣。
在手术室(医生通道)的门外,我们焦急地等待着教授的出现。几分钟后,一位周身手术服的中年人迅急地走出来,我还没确认这就是想找的人,他已从我手中拿过片子,冲着临近中午刺眼的阳光抖开。
只是放眼看去,他就坚定而明确地说:放弃吧!放弃吧!然后转身问我:患者多大岁数?我应答:86。他似乎一下放松了,甚至带着一丝讥笑。
86,值了!有多少人能活到86。
手术是不可能了,不用说这么大岁数,就是年轻人到这个程度也甭想了,化疗、放疗,这个年龄也承受不了。
我被教授直率而无望的判断惊呆。我反复问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没有,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依然那么坚定。
那您看存活期有多长?我无奈而悲观地问道。他手指点着片子,很果断地判断:不会超过3个月,年都过不去。我又一次被他的话震惊了。
那怎样减少他最后阶段的痛苦呢?他的回答让我崩溃。
等不到疼的时候,就会窒息而死,肿瘤阻碍了气管,现在只有一条缝了。一连串的否定直击心底,让人不寒而栗。谢过教授,我神情恍惚。
走出住院部,在人头攒动的人流中,玲再也忍不住,突然捂住了脸,抽动着肩膀,泪雨滂沱。
我把她拉到门旁的石阶上坐下,默默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我也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眼泪滴落。
任凭风吹乱我们的头发,任凭面前匆匆而过的行人投来莫名与同情的目光。医院的每个角落都曾见证过无尽的伤痛和哀愁;医院的每堵墙壁都曾倾听过无数的祈祷和叹息。对此,我领受了。
02
第二天,我们又去了两家省级医院,得到两位专家的建议。他们也同第一位教授的观点基本一致。只不过稍有婉转。
手术已无可能,考虑到父亲的基础病(心脏房颤、糖尿病、高血压)和承受能力,化疗放疗包括靶向治疗基本也不能考虑。保守治疗或者说平静地等待死亡成了唯一的答案。
在结束最后一位年轻教授的咨询前,我真诚而恳切地注视着他,问道:兄弟,假如,病人是你的亲人,你会怎么办?他愣了一下,然后平静而无奈地摇头:我也救不了他!
我郑重地说:懂了!谢谢你。
在得到一次次回答后,期望也在一次次缩减,我的心一次次低沉,直至谷底。“爸,真的没救了!”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一种深沉的绝望和无力感冲击着我的周身。
咨询中,我一再追问:如何在最后的日子减少父亲的痛苦,我们家属还能做些什么?
但答案几乎是否定的。我从未感到在病患面前,人是如此的无能、无力、无奈与无助。
从长春回来的第二天夜晚。我们兄弟姐妹聚在一起商议父亲今后的治疗方案,其实谈不上是商议,只能说是确认。
家人围坐在一起,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和压抑。我把在长春三家医院专家咨询的电话录音逐一放给家人听,避免我的口述会有个人倾向或偏差。
放音停止,家人开始抽泣。为父亲治疗前景的绝望而悲伤。
我们对今后父亲要采取的治疗方案逐一表态,并录音。
我讲述了2004年岳母肺癌手术化疗后沉痛的教训。不仅没有挽救她老人家的生命,却让她遭受了极端的痛苦,只在短短的5个月就离开了人世。
当初如果不手术,或许会活的更久,至少没有那么痛苦。多年后,我们常常反思这件事,悔不当初。这次,我真的不忍心这样的悲剧在父亲身上重蹈覆辙。
其实,摆在我们面前的并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只有接受和承受。
最后,我们统一了意见:选择以减少痛苦为目的,采取保守治疗的方案,让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尽可能的活得有质量、有尊严。
这也意味着,将忽略父亲存活时间的长短。其实,这也是父亲的选择。大哥说,父亲曾对他说过,如果得了绝症,他坚决不做手术。
看似是一次选择,却是无择可选,只是对父亲病情内心流血般的确认和挣扎。
看过这样一句话,在家人临终治疗的选择上,怎么做都是错的。积极治疗就避免不了亲人遭受手术、化疗、药物的极端折磨而懊悔;选择保守,或许又会因没能主动治疗可能带来的遗憾甚至自责一生。
我们意识到,这段日子一定要好好陪陪父亲。父亲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管什么禁忌,只要是他喜欢的想做的,都尽量满足他。
我们建了一个“兄弟姊妹”微信群。排了陪护父亲的值班表。女姊妹负责白天,男兄弟负责夜班,大嫂负责母亲的日常生活。
还明确了一条原则:对父亲的病情一定要瞒着父母,但到父亲最后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让他“走”的明白。
然而,我对父亲的治疗并没有死心。朋友几经周折,把父亲的片子通过手机传给了一位北京301医院,据说治疗肺病很权威的教授。答复是:“保守为宜”4个字。
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最大极限,我认命了。
一天,从医院回家的途中,我偶然想起小时候的一段记忆。一次,在邻居家看电视,一个节目中的主人公父亲去世,他伤心欲绝。我被深深打动。在回家的路上,我在想,如果将来我的父亲去世,我会像他一样难过。
但转念一想,自己长大,爸爸变老还得几十年的光景,到那时,可能科技发达了,什么药都能有,什么病都可以治。想着,想着,竟然被自己的臆想征服了,从沮丧变得愉悦,蹦蹦跳跳回家了。
时光飞逝,如今40多年过去,父亲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科技发展虽突飞猛进,却不能挽救所有人的生命。
原来,我高兴的太早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