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雪寂寒宵】第十九章、花妆·屑·玫瑰

【前情】第十八章、候馆梅残:http://www.jianshu.com/p/1bb3749a3516

晨光熹微。

昨夜本是晴朗,现下却又飘起了雪花。

城楼的梆子声遥遥响起时,勤劳的铺户家已经下板,静候着古城从酣睡中苏醒。

倪姑娘用开水冲了一个鸡蛋,准备端到倪二先生的房里给老人家润嗓子。

她已经习惯了天不亮就起来练唱的日子,十几年如一日。

也许人活着总要为点什么。有的人为了建功立业,有人却只为了一口饭。

可人总要活下去,就算只为了一口饭。

倪姑娘端起缺了口的瓷碗,开门正欲迈出屋子,却猛地停住了脚步。碗中的热水险些洒出来,烫了她的手。

屋门口站着一个人,正半含笑意地端详着她。

“倪姑娘,早啊。”

说话的声音很甜,人长得更甜。

面前这小女孩穿了一身朱红色雪梅广袖,披着猩红色斗篷,怀中抱着的纸伞,已被雪花打湿了几分。

倪姑娘微微一笑:“姑娘是……”

“你应该记得我的,”小女孩抖了抖鞋上的雪,施礼道:“我姓任。”

倪姑娘恍然大悟一般,连忙道:“大小姐,失礼失礼,快请进快请进。”

——混江湖的人自然都聪明得很。

——倪姑娘也很清楚什么是绝对不能得罪的人。

“倪姑娘,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叫我倪遥就好。”倪姑娘微微一笑:“大小姐想问什么?”

任雪嫣微低了头:“孔雀庄主的案子,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倪遥愣了愣。

“倪姑娘应该知道这句话,口舌易生是非,可惜这是非偏偏找到我爹爹头上了。”

任雪嫣说着话,似是不经意间瞥了她一眼。

“我爹爹若是摊上麻烦,对你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你说是不是啊,倪姑娘?”

话说的轻描淡写,倪遥却觉得脊背已经有些发凉。

“实不相瞒,大小姐。我们说书人靠着点儿手艺吃饭,难免走街串巷道听途说。为了撑点场子,一不小心就口无遮拦了……还请大小姐……”

“倪姑娘言重了。”任雪嫣摆了摆手:“别的我也不大懂,我只想问问这个道听途说——到底是听什么人说的?”

倪遥面露难色:“这……我是真不记得了……”

任雪嫣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不记得就算了。倪姑娘大概是在这酒馆住久了,脑子都迟钝了。”

“大小姐——”倪遥的神色已有些局促,踌躇了片刻,忽然道:“我隐约记得,是一个女人在酒馆里提到的这件事情。”

“女人?”任雪嫣眉心微蹙:“女人多了去了,什么样的女人?”

倪遥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低声道:“大小姐,具体的我真的记不清了,不瞒您。只记得她裹得很严实的样子,没看清脸。”

任雪嫣看着她,静默了半晌,微微一抱拳道:“叨扰了。”

倪遥正发愣间,发觉桌子上多了一吊钱。

房门吱呀呀响了几声,早已不见了任雪嫣的踪影。

倪遥愣愣地将钱放在手里垫了垫,喃喃道:“原来有时候赚钱也容易得很……”

任雪嫣站在楼口,微蹙着眉头。

她显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

但她很清楚从倪遥身上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女人。

世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

究竟是什么女人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了呢?

这个女人可能是明月,但又最不可能是明月。

明月是聪明人,她当然知道一旦外泄,任叶桐最先怀疑的一定是她。

那么究竟是谁呢?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任雪嫣以手扶额。

她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蠢得很。大老远的跑来,却只问出了一句废话。

她忽然觉得有些困,现在只想赶紧回家睡个回笼觉,再美美得喝一碗妈妈熬的红豆粥。

正烦恼间,忽觉斗篷的衣摆被轻轻掀了一下。

任雪嫣一愣,低头看去——

竟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个子才到她的小腹高,方才匆匆从楼梯挤过去,碰到了她的斗篷。

小姑娘低着头,凌乱的发丝挡了脸,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那破旧的衣衫中似乎裹着什么东西,尾巴一摆一摆。

任雪嫣的瞳孔却骤然锁紧。

她猛然意识到,刚刚似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门响。

是倪姑娘的房间!

任雪嫣如惊弓鸟一般飞奔上楼,猛地推开倪遥的房门——

屋内空空如也。

任雪嫣的手几乎扼进了门框。

不过片刻的工夫。她刚刚离开不过片刻的工夫。

倪遥却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不见了踪影。

任雪嫣忽然发现桌角散落着的几片纸屑。

纸张已经被撕得粉碎,但仍然依稀看清上面散碎的图画。

血色的玫瑰。

案上有玫瑰。

花妆碎屑,殷红如血。

小卓一步一步在廊中行走,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回廊幔帐掩映,无风无痕,纱帘佁然不动。缝隙中灯火幽惶,映出了她那双豹一般的眸光。

小卓轻放脚步,渐渐走进了幔帐的尽头。

她看见了桌案上嫣红的玫瑰,看见了池中氤氲的水汽。

她看见了任夫人的背影。

毋庸置疑,任夫人是一个美人。也许是她见过最美的女人。

小卓一直这样认为。

这是小卓第一次看见她的身体。

或许她已经不算很年轻,然而只有这样的女人,才有一种难以捉摸的风韵和仪态。

那是一种妙龄少女难以企及的柔娆。

小卓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幽幽的目光似与烛火融合一体。

她看见了任夫人光裸的后背上,就在肩胛的位置,分明地烙着一束玫瑰。

血色的玫瑰。

小卓在想什么?

无人知晓。

秦苑夕却忽然转过了身来。

不知何时她已披上了素色的长衫,似笑非笑地看着幔帐后的小卓。

“丫头,你也要洗澡吗?”

小卓的目光微一动,慢慢摇了摇头。

秦苑夕注视着她,碧色的眸子中半含了笑意:“丫头,你应该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小卓哂笑:“我知道。”

“不过你现在却出现在这里。”秦苑夕道。

小卓点头:“我知道。”

秦苑夕用手指卷着发丝,微眯起眼道:“我觉得大概只有两种理由。第一,你是来洗澡的。第二,你是来偷窥的。”

她温柔地笑着,目光中却似乎露出了一把无形的锋芒。

“我很不希望是第二种。”

小卓依旧哂笑着,只是这笑容已经有些不自然。

她忽然走到了水池旁,慢慢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下来。

水是舒服的温度。

小卓将整个身子浸在水中,池水没过了脖子。

她的身体发育的并不是很好,也许是营养不良的结果。肩膀算得上结实,身子却瘦的出奇,可见根根肋骨。胸部着实是平的,乍一看说是个男孩子,也许真的有人信。

秦苑夕就在一旁的藤椅上闲坐,半敞着衣襟,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地上黑红色的短褐。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

小卓看了她一眼:“有趣?”

秦苑夕笑道:“明明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却天天穿着一身男人的衣服招摇过市。难道不是有趣得很?”

小卓粲然道:“我第一次见到夫人的时候,您偏偏要装成个男人。岂非更有趣?”

秦苑夕莞尔一笑,小指撩了一下鬓角的头发:“外子曾对我说,你这小姑娘倒有几分像我年轻的时候。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小卓笑了笑,将身子俯在水池边上。

“您今年多大了?”

秦苑夕一怔,浅笑道:“三十七岁。”

“您什么时候到中原来的?”小卓道。

秦苑夕略低了头,慢条斯理地说:“记不得了。大概是……二十年前吧。”

小卓的眼珠略转了转,细声问道:“您是怎么遇上盟主大人的?”

秦苑夕看了她一眼,随手搴起案上一朵玫瑰:“那时候我跟他打了一架。”

“然后呢?”

秦苑夕随口道:“然后我就把他给睡了。”

“……”

小卓一个趔趄差点扎进水里。

不用这么直白吧……

秦苑夕几乎是戏谑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小卓扶着池壁勉强坐稳,目光却落在了她指尖的玫瑰上。

“您很喜欢玫瑰?”

秦苑夕微微一颔首。

小卓凝视着她,缓缓道:“玫瑰,是有刺的呢。”

“玫瑰虽然有刺,但花瓣永远是柔软的。”秦苑夕手中把玩着玫瑰的花瓣,声音忽然中多了一丝空灵:

“你知道玫瑰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吗?”

小卓摇了摇头。

“是离娘草。”秦苑夕轻捻着花瓣,笑容忽然现了几分忧郁。

“玫瑰其花,插新枝而老木易枯,若将新枝它移,则两者皆茂。故人称,离娘草。”

小卓注视着她,面沉似水。

“但人不是玫瑰。”小卓幽幽道:“您没想过回去吗?回到……离开的那个地方去?”

“不!”

秦苑夕的声音一直是非常温柔的,刚刚却突然尖锐了起来。

“那个地方……我永远也不要回去……永远也不要!”

她的面色没有改变,指尖的玫瑰花瓣却已经碎成了浮粉。

小卓的脸色却已经有些发白。

秦苑夕一直垂着头,忽然侧目看向了她。

“你该走了。”

小卓听话地出了水池,慢慢将衣服一件件穿起。

秦苑夕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脸上慢慢恢复了那温柔的笑意。

“丫头,我希望你知道另一件事。”

小卓停住了。

“您说什么事?” 

秦苑夕莞尔道:“玫瑰的另一种含意。”

小卓穿衣服的动作骤然迅速了起来。

她匆匆拎起鞋子,赤着脚,几乎是跑进了悠长的回廊。

她当然知道。

玫瑰有刺。

玫瑰的另一个含义,是刺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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