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们仨相约,无论春夏秋冬,我都会无缘无故想到秦观《鹊桥仙》里的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跟季节无关,与风月无关,我们仨在一起,就是金风、玉露和星辰本尊。
多少年过去,我们一见面,就还是十二岁,初相见,天真烂漫的我们仨:良子,萧萧、珑儿。
除夕中午我正准备吃完饭给良子打电话,问她今年是否回来的当儿,她发来信息:亲,正在从北京去安徽的高铁上,初三回娘家,你何时有空?咱们见面。
我立刻放下手中的面团回复:除了9号有一天值班不能推,何时都可以,看你的。
她已经有两三年不曾回来,因为过节期间各种交通工具都紧张,她怕得凑热闹。
我们仨,就是我说的:不常联系,常在心中。其实真正的朋友往往如此,不是天天在一起,却是一世在心里。
从十二岁相识,如今,我们仨最小的孩子已经十五岁,叹时光荏苒,幸情怀依旧。
最好的朋友是不管多长时间不见,只要一见,就能接上茬儿,不生疏不打磕,纵横九万里,上下五千年,东西南北中,金木水火土,什么话都说的,说什么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过了很多年,天还是天,地还是地,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我们说当年自己的丑事,如今的生活,总结失败的经验,传授成功的方法,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从一种情绪反转到另一种情绪,不需要过渡,不需要斟酌,谁也不会觉得突兀或者不适,只管吧啦吧啦说下去,大珠小珠落玉盘,千树万树梨花开。
那时候,刚从小学升了初一,在一大群陌生的同学里,我们三个齐刷刷比同学低下去大半头的小姑娘,仅凭这一点就迅速认出彼此,成了好朋友。
就这样,三个小豆子在一起度过了三年初中生涯,结下了一生的友谊。
中考我们成绩非常好,良子去了三中,她刚上几天,就跑来跟我说三中的教学水平就是比我们子弟学校高出很多,叫我一起去。我好不心动,回去跟父母说了,母亲却因为要交70元的学费,死活不肯,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意思是我命蹇心高,不要痴心妄想。至今记得我们在上学放学路上偶然得见,喜不自胜,说得难舍难分,我一边羡慕她得栖良木,祝福她的进步,一边难过自己困于处境,不得伸放。
我和萧萧留在我们那个大杂烩似的子弟学校,虽然一直都名列前茅,但整体水平的差别在高考中暴露无遗。后来良子去北京上了大学,嫁了清华的才子,一切如鱼得水。我毕业后回到原地,和萧萧先后结婚生子,几经波折,如今还算平顺安逸。读张爱玲的《同学少年都不贱》时,颇为感慨,有时候一个重要的选择,一步关键的棋子,都影响到一生的走向。
这个年纪,自然一谈就谈到孩子,各自数说自家孩子的缺点毛病,让人着急处,又彼此安慰。其实我们的孩子心地善良,品质纯朴,最大的毛病是天真幼稚,而这个毛病,全赖我们这三个无微不至的慈母所赐,所以也没得怨怼,只能反思反思再反思。
我的女儿和良子的女儿年龄相当,已经成年,如今改弦更张颇有点亡羊补牢的味道,只好自我安慰:既已如此,不如用足够的耐心,守候一朵开得迟开得慢的花。我俩异口同声提醒萧萧赶紧放手,男孩子更要放养,让他独自闯荡,独自受伤,独自成长。她的儿子15岁,我们都觉得她还有机会改正我们所犯的错。
由我们对孩子的小心在意,良子说起当初她父母心大,对自己的忽略。初中时她家搬家,恰好与多年的小学班主任九才老师为邻,她好久都不知道,有一天,在单元楼门口跟别人有声有色地描绘说“韭菜如何如何”,抖搂自己小学班主任的冏事,韭菜是学生给九才老师起的绰号,正笑得花枝乱颤,却瞥见九才老师站在自己身后,表情好不难说。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回家问父母怎么不告诉她跟老师住了邻居,父母却说谁知道那是你老师啊?
我说你那算什么?那时候我妈爱生病,一病就让我请假伺候,都上高中了,还是这样。正副校长轮番上我家做工作,结果我爸以工作忙为由避而不见,我妈更硬气,说他们不用来,来也没用,我就得伺候她,他们提议由我和弟弟轮着请,那时弟弟和我同校上初中,他迷上了打网球,成绩不大好,结果我妈斩钉截铁地说,男孩子怎么能做伺候人的事,任他们磨破嘴皮子,我妈就是不答应。我听着校长和班主任说他们家访的经过,以一种怜惜叹惋的口气谈论我的不幸,羞得无地自容。
我们都感谢那个时候老师的宽容和善良,要搁现在,别说校长亲自登门,老师家访,家长都要受宠若惊得手足无措呢。
良子又说起她出嫁前夕,母亲尚未见过未来女婿的面,她打电话求母亲去一趟,母亲说你看好了就行,“听我妈的口气,我觉得只要是个男人肯接收我,我妈就算了了一桩心事。”
那个时候,良子的父母肯花钱让她去上三中,我和萧萧已经羡煞,没想到她也是姐弟中间夹心饼干的那个夹心,但与我们相比,她的父母到底还是爱她的。
我受过多少母亲的苛虐与播弄,以致今日,简直无以言表。只是识尽愁滋味,反倒不想说了。
我与萧萧唯一的不同,我是可以忍了又忍,但若忍无可忍,就要揭杆而起,反上梁山那种。她是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那种。
萧萧幼年丧母,从小寄养在舅舅家里,温柔驯顺,几乎没有学会拒绝。她的儿子过十二,我提前到家里帮着张罗,她出去做头发。她的舅舅舅母到了,我陪着说话,她的舅舅舅母屡次说萧萧没出息,要一成没一成,又夸自家孩子能干,我听得刺耳,以我现在的个性,谁诋毁她,我一句话就能噎死他,但怕给萧萧惹事,只好一忍再忍,她的舅舅舅母却不停地贬低她,我皮笑肉不笑地说:“舅舅,有你这么说她,她能好到哪儿去?”她的舅母觉出我的不悦,悄悄捅了她舅舅一下,不让他再说下去。
那一刻,我眼泪差点落下来,幼小的我们,就是在这样时刻被忽略、被贬损中长大,别人还要怪你为什么不自信、没主见,为什么要瞻前顾后、怕狼怕虎,我和萧萧,就象冯宝宝版《武则天》中所唱的那样:无援助没照应,哪一着敢说必胜?因为没有后援,每一着都想必胜,所以每一着都胆战心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那时候,我经常唱着:谁濒临绝境心中会不吃惊?谁临困苦里身边会不冷清?忍不住泪落如雨。
我们仨少年时从来没有彼此诉说自己的处境,因为在一个孩子的心里,不被父母所爱,是一种耻辱,会觉得是自己不够好,不停地努力,不停地讨好……可是一个孩子要有多么脆弱又有多么坚强,才能装出一个幸福少年的模样。
经过多少年的努力,多少年的自我修复,直到四十岁以后,我们终于能够云淡风轻地说出那些过往,那些悲伤。
我们成为无微不至的慈母,是痛定思痛之后,对自己成长环境的矫枉过正吧?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如今都过得岁月静好,波澜不惊。
好在,我们穿越了痛苦,学会了反思,习得了智慧,我们终将用幸福甜美圆满的老年,补偿我们不被看好的童年、少年、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