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午后的寒冷中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我遇见小妹妹的时候,她刚过十八岁不久,但她的照片看起来仿佛有二十四岁。这种被逼的成熟,和她的稚气混合在一起,就使人五味杂陈。

她父亲年轻时候是个混混,和人一起强行侮辱了一个女孩子,事后合伙杀了她。然后几个人藏匿许久。他就照常结婚,又生了女儿和儿子。在她刚一年级那年,东窗事发,同伙一个人被抓了,她父亲感到恐慌,思来想去便去警局自首,被判了十五年,因为作案那会,她父亲还未成年。

而母亲在一年后也重新嫁了人,这样便只有她和弟弟两个人在房子里独自生活,母亲偶尔来看看她们,每个月给她生活费。

她似乎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和弟弟买零食、下馆子,大胆进超市。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几点睡就几点睡。听同学的抱怨,讨论妈妈的饭难吃,偷偷躲被窝里玩手机被抓住,她都只是耸耸肩,心里暗笑。

半个月后,自由就消失了。她没钱了,她便去找妈妈要,换来的是劈头盖脸地臭骂,妈妈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质问她为什么这么过分,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自己已经很难很难了,可她怎么就没一点懂事。

她像转晕了的人电话也没放稳,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母亲没有说再给她钱,而幼小的她亦没有能力和智慧处理眼前的困境。

她开始灰头土脸,和弟弟饿着肚子,将就着吃一点零食。某刻她萌生想法,去超市买了好多馒头,几乎把剩下的钱都花光了。她以为足够吃好久,因为她对生活还一无所知,对生活的困苦残忍浑然不觉。

你要怎么去形容她的成长呢,她在饿肚子里强行成长了。她再听到同学的抱怨就只有心酸,一个人偷偷抹眼泪了。

等六年级的时候,她继承了母亲的破旧手机,用了四年的三百块,作为联系手段。她连上了附近的无线,密码就是账号。昼夜颠倒的日子便开始了,她的不幸也加深了。

她给自己取了网名叫小太阳,用乖巧的姿态活跃在网络上。可成年人的阴恶与城府不是她可以洞察到的,那些人也在等着她这样的不谙世事者。

一个男人用一朵鲜花和几句蜜语就得到了她整个心。他说,女孩子是被珍惜的存在,所以仪式感是必须的。

对她这从不被珍惜的人来说,这是无可抵挡的引诱。

他说,我找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你,再也不放手,你也要抓住我好吗,以后一切的孤独与难受都将远离你,因为你的世界有我,我的世界有你。

她大哭,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伤心。她颤抖,却是因为巨大的幸福。引诱者对如此轻易的上钩愕然到大笑。第二天他就盼望他的欲望被满足。

虽然良心有担忧,她决意为爱付出。要求也就在这些坚强里越来越过分,最终是她毫无遮掩的呈现。

引诱者乐不可支,截图这些趣事分享快乐,引来许多人的艳羡。他们也盼望找到这种无垢的猎物。

之后引诱者开始盼望她来找他。但她没有钱,支付不了这样昂贵的车费。我们该说贫穷是此刻的万幸吗。

她察觉到他不乐意,努力哄他,笨拙地在网上搜索方法。

但情形每况愈下,他越来越不开心了,动不动就冷暴力,或者爱答不理,或者肆无忌惮地说许多伤人的话。

她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了,每天焦虑恐惧,直到有一天,她意外发现了一条消息,那人在找对象,底下写着和他一样的联系方式。

宛如你不忍看见被汽车碾死、肠子爆出的猫,你也没办法去看那刻流泪的小太阳。因为人间的心碎,人间的绝望哀嚎,你连此刻进行想象都是彻骨的冰冷。

然而引诱者没有解释,抛出厌恶的理由。她什么话也没说,笨拙地走开了。她想起从前父母吵架时,父亲动手、母亲疯叫,吓得躲在角落里发抖的自己。她的人生原来就定格在了那一刻,永远没有逃出来过。她不想长大,不想再面对这一切。为什么别人在这个年纪是搞怪,是游戏,是出行,是幼稚话题,她只有破败呢。

弟弟这时过来跟她说饿了。她看着弟弟,猛然间下了完全的决心,至少她要保护弟弟,至少让弟弟正常的生活。

她开始努力学做饭,监督弟弟学习。生活趋于平静,但引诱者阴魂不散。他又找来了,并带着难以想象的残忍。

他说,你的照片视频在我这里。想让我删掉吗。你和我做一次,我就删掉。

如同紫式部写源式之死悲伤过度而无从下笔,只能写完一个标题。我也很难去形容她的仿佛灵魂抽离的惊惧,和毫无尊严的哀求。

引诱者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她最终发狂,咬牙切齿说会报警。引诱者并不信她,尽情嘲讽。最后恐惧还是让这魔鬼退了一步,他便张口要一千块,没有就把这些视频照片卖群里,卖论坛。

她说只有五百块。

引诱者最终拿走了她所有的生活费走了,却给她一生留下难以逃脱的阴影。

小太阳开始抑郁,晚上频繁做噩梦。最终到了休学的地步。母亲照顾了一阵子又离开了。她也没有半点波澜,早就习以为常了。谁也不会关心她,谁也不会在乎她,因为她是连父母都不要的存在。

在失魂落魄的日子里,有天她看到了一篇帖子,里面的内容让她感同身受。她看得越多,就越渴望再多看一点。她默默关注这个作者。从不敢发任何文字,到鼓起勇气给作者打气加油。她觉得能写出这么悲伤的文章的作者,一定也过得不大好。

她这样持之以恒地打气、关注,在有一天得到了作者的回应。他们开始有了交流,慢慢又有心事的分享。

这样,当作者想同她交往的时候,她感到不可思议。作者说,从来没有女孩子这样温柔,这样关心过他。

她兴奋答应,却又陷入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作者想的那样子,她其实很糟糕,很糟糕。

但她不想失去幸福,她也感觉,作者的话,应该会真正理解她的。

交往久了,作者的温文尔雅也好像被磨掉了,开始好色。她对自己说,男生都这样,难免的吧。

而后作者也盼望碰面。他说,我好想抱着你,紧抱着你,安慰你过去的痛苦,和长久以来的眼泪。你是我可怜的小女孩。

她哭了。明明好久没哭了,但眼泪止不住。

暑假她去打了两份工,虽然从未工作过,笨手笨脚被人骂,但她都忍受下来了。她告诉自己,无论多委屈,只要到那个怀抱里,都会被安慰。

这样,她攒了一大笔钱。这笔钱,将带她去往一座可爱的城市。

她终于见到了作者,终于扑在了那个属于她的怀抱里。他们紧拥,他们亲吻,他们在清晨仍未睡去。梦幻的日子,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只有无限的激动和强烈的爱情。她再也不想离开。作者也对她呢喃,留下来,我再也不能没有你。

她留下了。完全忘了孤苦伶仃的弟弟。

一个月就这样过去,她虽有不舍,还是得回去了。她跟妈妈借口说去外面打工,实在得回去了。她满心惆怅地回到从前的城市,并在随后的几天里瞬间满心颤栗。她发现自己不大对劲,内心感到不安,在犹豫里做了测验,结果印证不安。

她拼命告诉作者,作者说他想办法去筹钱,让她别紧张。

挂断的电话没有再响起。

她在某个夜晚跌跌撞撞地去了一家酒店,躺进了冰凉的浴缸里,用一把新刀割断了跳动的脉搏。血啊血,如同她人生的不幸源源不断地流出,好像没有流尽的时候。

小太阳在讲述时和我说,我觉得染红的浴缸美极了。

她不知何时陷入昏迷里,又不知在何时醒来了。老天连死也不让。她最后打了电话,告知了母亲。

在医院里没有瞒住怀孕,她在手术前为自己拍了一张照片。她用空洞的眼神盯着世界,盯着前方。

我遇到小太阳是在她手术一个多月后,那时我正免费为别人心理辅导。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小太阳吗。因为太阳永远温暖,永远光明,所以我想成为小太阳,被太阳这样保护着,温暖着。可是原来这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太阳只是某种远离地球、几乎遥不可及的没有心的物体,它没有温暖,有的只是熊熊烈火。

我说,或许我能帮你。

小太阳说,街上有许多流浪猫,但你知道吗,垃圾筒里更多。

2

何以突然想起了小太阳的事呢。我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四点多了。我却还未睡去。我疲惫至极。

似乎听到冰雹颗粒的滚动,起初只有一点点,我还以为是老鼠的动静,后来大片砸下,声音像老旧电视被关掉的闷响。

听着这些细微的声响,我忽然想到了父。我便在黑夜里咬牙切齿。

我想起父,我就想着死。我还想写遗书,写小说,标题就叫《弑父》。我要去超市买一把凶刀放在手上,再买两把新刀藏在心里,另一只手攥紧沙子。等我沙子抛去、趁他挣扎捂眼,我便用凶刀砍去,倘若失败我就把心剖开,将新刀拉出,全力地刺去。

他尖叫,他谩骂,他咒诅我。我要发问,我要大声,我要咆哮,你进另外那些女人身体的时候不是很得意吗,不是事后还得意洋洋戏耍我母亲,笑她愚蠢吗。你没心没肺的躺在床上,肆意抢夺我母亲的工资、借款,那是她的血的时候,你不是毫无痛苦吗。

他的老父亲会崩溃,在痛苦痛哭里拉我,我只有冷笑,你不是想让我回来吗,你不是强逼我回家吗,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想要的!不然你为什么要逼我回去!

我绝不会在法庭上认罪,当法官质问我那瞬刻,我会凶狠地盯着他,在暴怒中诘问,现在你主持正义吗,那我母亲在我幼时被殴打你在哪里,我母亲被他污蔑偷人你在哪里,我母亲为他到处筹钱他转眼花光毫不认账你在哪里,他带我母亲去通宵工作,而后工资尽数放入自己口袋,那会你在哪里。他出轨、他不负责任、他油嘴滑舌、他颠倒黑白、他丧尽天良,我母亲凄楚无援,在那些时刻你在哪里。现在你在了是吗,为这个人渣你在场了,为这个畜生你现身了。而我们这些可怜人、这些努力挣扎活着的人,就活该被伤害和被羞辱吗。

而倘若连我的新刀都没能杀死他,反而被杀了。我要用我最后的、全部的力量嘶喊我内心的苦痛,苍天无眼,老天不公,我死不瞑目,我死不瞑目!

我要在狰狞的灵魂中咬牙切齿,在彻暗的深渊里发出最强烈的咒诅,好像我笔下的那个人物。

她看着眼前景象,震惊又恍惚,仿佛全然虚假,全然虚幻。然而一切真实到鲜血淋漓。于是有什么东西便突然从她心里掉下去了,而后有一股名为憎恨的火烧遍她的全身,让她牙齿发抖,双目比凶刀冰冷。地狱里所沸腾着的正是这种火。鬼魔的本质正是憎。它是苦毒的浓汤,至深的幽暗。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切,要凶狠地记住眼前的地狱。长矛在她手中战栗,她猛然将矛刺入脚内,顿时鲜血四溅,血肉模糊。她发狠发恨发怒发狂,嘶哑吼叫起来。她要把这满腔的烈怒献给撒旦,把这贯穿的痛楚献给诸天,将这在凄苦悲鸣和彻底绝望里所孕生的憎恨化为咒诅刻进对方的灵魂里。这是连神明也不会轻视的献祭,人类却敢完全踏尽。

等好歹睡去了,又听到什么声响被惊醒了。是刺耳的车鸣,在这不到七点的时刻。

我就睡了一个多小时。看来身体的支撑到了极限,已经开始完全失序。我精疲力尽地躺着,盼望睡去。

时间在煎熬里过去。

我想起我在这间狭窄无窗的小屋里已经过去四年多了,这里空气沉重,灰尘静止,没有流动的清爽,一切腐烂和肮脏都将会沉淀流下,聚集成阴暗的鬼差,用锯子缓慢地、一点点地将我杀透。

我在受不了里握拳砸在脑袋上,我终于昏迷过去了。接着我便同小表哥和表妹在某个公园戏耍追逐,阳光正好,是个猫伸懒腰的好天气。

他们跳过滑石去往了下坡,二表哥同大表哥正在烧烤,他们的妻子都看着手中的婴孩。小表哥和表妹已经远去了,身影变得微小模糊。我焦急地赶去,在滑石那不慎跌倒。我扭伤了,疼痛不已。但我还是拉着脚朝他们走去。

二表哥亲切地来招呼我,我盼望得到安慰。但正抬眼,我便看到大舅舅一行人就在我们对面也弄着烧烤。

大舅舅让我去看火,忽然又连连摆手说算了。就让我站到一边别挡路。

我愤怒地对大舅舅说,你要对我客气点,我不是七岁,也不是十岁,我已经有二十七岁了,我还不够得到尊重吗,我还是小孩子可以被随意对待不成。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年过半百都没用,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是一个完全的成人。

舅舅皱着眉,一言不发,然后景象忽然变得轻飘,我变得很吃力,等我努力回头去看,我醒来了。

我头痛且无力,眼睛干涩,身体蜷缩。我想挣扎着起身,下午的工作在等我。但我使不上劲,我好想睡去。

该死的困意,偏偏在这会又来了。我就竭力要和困意抗争,思索着方法,忽然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对我破口大骂。原来她的自行车坏了,僵硬地倒在路上。

我想起来了,是一个年轻人的篮球砸中了她。人群围了过来,她气势汹汹地抓住我的衣服,狰狞的样子让人想起她的某个祖宗巫婆。

我吼道,不是我。

她却仍然扑过来。我惊慌地甩开她,开始大声辩解,但我的声音越来越弱,我掐着脖子试图发出声音,让人们听见我的解释。可声音全堵在喉咙里,我如窒息般痛苦,越来越没有力气,拼命挣扎耗尽了我的力气。

我摸着手机,下午三点了。我叹息着,准备起身去工作。但是水杯被我失手打翻了,我赶紧救起笔记本电脑,却太过于用力把线扯坏了,然而时间很紧迫,我眼下无法处理,只好暂时把笔记本电脑扔到床上,匆匆下楼去。

但我的鞋子不见了,而外面冷雨寒风正四处严厉地巡逻。我的脚快被冻坏了,然而顾不得许多,我拖着拖鞋拼命下楼。锁上铁门的时候双肩包的背带卡在了里面,我摸着钥匙,才发现穿错了衣服。

我只好扔下书包,气愤地下楼。一个小孩子正在那练习拍球,然而动作笨拙,声音杂乱,真是惹人厌烦。他看我过来,突然慌乱里就往下跑,结果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我赶紧去抱他,他大哭不止。我捂住他的嘴,恐惧地往下看,害怕他父母过来。但是还没有。

我想了片刻便扔下他走了,我还有事,我没办法等。但我刚下去一层,就听见他父母的谩骂。我有些心虚地加快脚步,但是有一对老夫妻占据了楼梯,正艰难地往下走。而楼上传来急速地脚步声。

我焦急不已,屡次想闯过去,但老人家拼命道歉,却没法挪开,他们太老了,每个动作都艰难无比。我试图从扶手上跨过去,一个正要上来的中年人气愤地叫我不要做,并指责就是我这样不守规矩的人才让楼梯变得这么糟糕。

我心急焦躁,但我只能眼睁睁被困在这里,无路可去。

妹妹打来电话,说她不舒服。尽管我还是毫无力气,还是起身带她前往诊所。路边看见水果摊,我问她吃不吃草莓。

老板说,十二块一盒。

我付完钱生气地问,你这里面才几颗啊,连十二颗都没有,也真是离谱。

老板只看着我,没有说话。绿灯这时亮起,我也不跟他废话了,心里决定再也不到他这里买便是。他们都欺生,看我不会说本地话胡来了价格。

到了诊所发现妹妹并无大碍,不过咳嗽有些严重。医生问要不要验血,确认下是不是细菌感染。

我看他想坑钱连连摆手。但他开药还是做了手脚,手在键盘上来回敲动,然后送来了一份九十九块的账单。

该死的。

我付完钱和妹妹出来,恨恨地说,他们故意开这么多药,想把过去的损失捞回来呢。下次再也不来了,还不如药店省事。全是奸商,全是吸血鬼。

但妹妹什么也没说。

我让她自己先回去,自己又走到水果摊前,让老板切了一根甘蔗给我。

老板说,小根的五块,大根的十三块。包吃包甜。

我说我要小的。

老板便挑了一根,切完装好后递给我。我走在路上渴得要死,拿起一块就吃,却毫无味道。

3

那个母亲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想午睡。她矮矮胖胖,但面容清秀,手上抱着两岁的小女孩,旁边站着颇为高壮的儿子。十五岁,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母亲呜呜咽咽,说了很多话,但其实什么都没说,她以为自己在描述儿子,实际上只是在谈论自己的痛苦。而这,就是问题所在。但她不明白。

我领着这个满脸阴郁的年轻人到小房间来,这里挂着我最喜欢的几幅绘画作品,梵高的《桑树》、莫奈的《搁浅的船》、库尔的《公园的冬景》和阿勒芬的《午后》。

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是法律专家,对周围的虚假虚伪、表里不一恨之入骨,对话语敏感、对自我敏感,却又没办法处理自我与世界与人群的矛盾,常常就陷入混乱崩溃里,等度过这个阶段,就又有一个聪明的社会人蜕变成功了。

少年人是很宝贵的。我故意激他,你对这里不是充满了蔑视,怎么还这么听话过来。

少年抿着嘴,扭过头不看着我,露着再平常不过的高傲神态,又用他自以为的理性口气回道,我说了她不听,只好来证明你确实没用。啊,注意,我这个没用不是对你进行的能力怀疑或人格上的否定,而是我的这些问题是解决不掉的。

那这样岂不是很痛苦。我给他倒了一杯水。

还好。他平静地说。

假如是还好,妈妈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他说,她一直是这样大惊小怪。

意思是不去学校对你而言不过稀松平常。

他一时无话。开始无意识地卷着衣服。

所以并非如你所宣称的那样,你是逃避。学校有个让你焦虑、让你恐惧的东西,你承受不住,选择了不去。可你发现并没有用,那个东西比平时更醒目地出现,在你脑海里浮现,你想尽办法,但他挥之不去。所以你因挫败暴躁,因恐惧发怒,你不知道怎么办,进而陷入崩溃,自暴自弃,然后闷头打游戏、对其他兄弟姐妹、父母出言不逊,事后又良心愧疚,却不能解决,便再度加深你的愁苦,如此恶性循环。我盯着他说,这才是你,而不是你伪装的那副冷静、冷漠、高傲的样子。

他震了一下,瞬间萎落下去。

我问他,那个东西是什么。

作业。

我说,你无法完成感到挫败吗。

不是。他说。

我便说,那就是老师了。你害怕老师发现你没完成的那刻,他带来的否定。

他点点头。

你觉得那样你会崩塌了,对吗。

他再点头。

那样让你感觉自己很没用,很没有价值,是个废物,是吗。

他说,有这种感觉。

乞丐骂王子穷鬼,王子只会轻笑,不置一词。因为王子知道自己的财富。我说,而我们恐惧,是因为别人再度揭露了我们生命里一直回避的事实,我们几乎所有的努力和行动,都在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有荣耀的。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但开始看了我几眼。

所以你是很自卑的人,也是很傲慢的人。我说,天天活在自卑与傲慢两个极端的摇摆和冲突之中,很不容易。你应该思索我的话,好好理一理你的自我。

出去后我同他母亲说,你要在孩子面前冷静一点,并且你要给他的空间,因为你总把他当孩子,任何小事都对他喋喋不休。你要负责任,不是借口自己孩子多很忙,说他自己长大了怎么还不懂事,真正去陪伴他。

我送他们出去,看他们离开,这位母亲能否理解我的话呢。一方面说认为孩子幼稚,一方面又要他懂事,中国父母总是把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然后出现问题只是哭诉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回去后我关了门,想要安心睡上一觉。我实在是太困了。但我没能走到折叠床那就倒在了沙发上。

闹钟没能叫醒我,它便赌气不做声了。最后是从玻璃上照过来的夕阳把我弄醒了。

我照旧去熟悉的餐馆吃饭,而后沿着塑胶河道缓缓的散步,有一对新人在不远处拍婚纱照,新娘棕色的婚纱,脸上是发僵的笑容,她自己笑了很多次了。

我转完一圈回来,会客室正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瘦弱,大框眼镜,一米六二的个子。她本在看书,听见声响立刻变得有些局促不安。

等很久了吗。我问。

也没有。她紧张地想站起来。看来是等了很久了,我心里说。

咖啡还是花茶。我问。

还是不用。她欲言又止。

那你应该第一次来咨询。我说,你后面会渴的,当你开始描述自我的时候。

等她坐到我面前,我们便开始了交谈。

我也挺为她不幸的,尤其当她的身份是我母亲的时候。她说道。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胆小鬼。我问她,一个假装强大的胆小鬼。

什么意思。她问。

你总是努力保持理性,想当局外人,以为这样能更淡然。我说,实际上是你太胆小了,想拼命地逃避。任何找我辅导的人,我从来不听他怎么描述别人,因为所有问题都是他自己的问题。只有他们自己改变了,才真的可能帮助到别人。不然,都只可能是痛苦的利已主义者。

而后我再问她,怎么样,愿意从云端下来,和地面的我真实地谈谈吗。

而后我同云端闲聊了很多事,我不急着帮她分析问题,我需要她能够信任我,这样她才会敞开,不回避真实的痛苦,我们才有真正的开始。不然,我们永远只能在表面问题转来转去,让生命更加黯淡。

等我回到家已是夜深,下了一场冷雨,房间冰冷刺骨,棉被是死去多时的新娘,毫无温暖可言。

妹妹点了一份炸鸡。我说你咳嗽了,怎么还能吃。

她只笑笑。我也只好退出房间。我过多的道理都散落在她的周边,我过度的放纵则让自己忧心忡忡。

我显然不知如何是好,或许需要一次旅游的契机,让我们可以对话。

友人和我说后天是她女儿满一周岁的日子,盼望我去。

我放下手机不知如何回复。我失眠已经两月之久,从凌晨两点睡去到现在凌晨四点还无望地醒着,疲惫又苦闷。

早上的工作已完全放弃,下午也开始难以为继。

我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有个显眼的黑迹,是夏天打死那只昏醉的飞蛾留下的。

我该怎么回复他呢。

4

情况持续恶劣着,天气也越来越冷。这是我失眠的第73个夜晚,我的人生停顿在了这黑夜里。

此刻若得新冠,怕是撑不住。我想。

继而我又想,如此久的时间里,视力减退了,身体垮了,心灵也一蹶不振。

我便在这些无可挽回之事里再度崩溃。更恐怖的是,这些无可挽回还在一点点地扩大。我绝望,像被折断的虫子,不知所谓地爬着。忽然之间便死了。

我就迫使自己去思索,为何会如此。为何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个局面。

第一个原因,恐怕是良心的愧疚。这一年我做了非常邪恶的事,伤害了一个人的心。东西掉入海洋里,就永永远远寻找不回。我所做的事,也不可能再被改变。我这一生都要背负这可怕痛苦的回忆活着。因此,我失眠了。

第二个原因,我为家庭长久负债,我辛劳工作,在贫困和艰苦之中活着。我本盼望咬牙熬过这些岁月,终会得到安慰,却不料旧债未清又添新账。因此,在这没有盼头的日子里,我失眠了。

我驻足而无法前进。我不敢面对,又深深痛苦。因此我失眠,身枯心涸。我就成了白日里未死的幽魂,在午后的寒冷中瑟瑟发抖。

5

那个黄昏来的女孩再度来找我了。这次她坐下后说,花茶吧。又说,这几天略略想了许多事,发现还需要和你再谈谈。

我呷着咖啡,听她说下去。从昨天到现在,我只睡了一个多小时,我需要咖啡,强烈地。

我很喜欢看书,因为书就像落在地上的果实,它只会带给你甜润和饱足。云端说,然而人不是,我常常被当作异类和怪胎,被她们讥笑、捉弄。我倒没多大感觉,单同情这些人,她们太可悲了,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我更喜欢和书在一起,和人在一起简直愚蠢。

我静静点头。

她们露着难看的笑容用两根手指夹着我的书,轻轻地晃来晃去,书就砸落散在了地上。云端说,拙劣的恶作剧罢了。可我想不明白,那个人做了这样的事后,为什么还要怪声怪气地说,哎呀,怎么就掉了,可不是我要它掉的。她难道没意识到,那一刻自己的脸是多么丑恶,声音是那么怪异吗。

因为她看不见自己,她的注意力全在你那儿了。我说,所以魔鬼趁机钻进了她的心里。

为什么人会这么愚蠢。云端手紧紧攥着,她们做了这些事确实伤害到了我,可不是也伤害到了自己吗。为什么要这样。

不是人愚蠢,是人为什么会这么邪恶。我说,她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他人也不知道,人只是按照本能作恶。因为这世界是地狱,我们是活在地狱里的百姓,所以心里除了邪恶、狰狞和残忍以外,没有怜悯、没有同情也没有爱。毁掉别人,杀死对方,使对方痛苦就是我们活着的目的和使命。

可这世界不是还有好人吗。

有完全的好人吗。

我不知道。云端说,圣人都说,活到了七十岁才仅仅可以守住规矩。这仍然只是被动地、艰难地活着。但不还是有部分的好人、好心吗。你为什么全然否定。

不会有人拿着冰块说好热,同样会犯罪的善也不是善,那叫伪善。并且最可怕的乃是犯罪的不可挽回。你永远不再可能回到犯罪之前、良心平安的状态里,你要永远永远地记住你的罪,它玷污了你的生命,彻底且完全。我喝完了咖啡,放到了一边,所以这世上的各样宗教,都是羞愧宗教。想靠行善来解决良心的羞愧,想恢复好人的身份,抹去曾经的犯罪。却是无用,只是自欺。

人若无法良善,那为什么会知道良善,还是所谓良善,从来便不存在,只是谎言。云端微微往后靠了些,是她感到荒谬的信号。

若良善从不存在,人就成了被拧的易拉罐。我说,正因为良善存在,人才拥有对良善的认知。

可人若永无可能达到善,只能是一边犯罪一边羞愧弥补的伪善,良善对人类而言又有何意义,难道不是沉重的负担。

没有这负担,人就失去了一切。我说,况且人活在伪善里,就说明他还根本对良善一无所知,只是以自己模糊地捕捉到了一点善的影子就自以为对良善有了全部的认识。

那对善的真正认识是什么呢。云端问。

她离开后,我关上了门。窗帘识相地滚落下来,我打开了26°的空调倒在沙发上。沙发软得贴到了木板,我太累了。可我只是昏迷地睡着,太冷,身上只有一件空调被。我连续提高空调的温度,也毫无用处。冷就是冷,坚冰的事实暖风无力撼动。

醒来,头痛。身上一阵阵冷颤。好冷!好冷!我拼命增加空调的温度,它只能倦怠地回应着,空空地发出嘀响。我便打给电器店的某位伙计,请他送来功率最大的暖风机。他连口答应,很快便送来了。

是黑色的长形设备。他帮我搬到了房间最适合的位置,等通电后终于问我,可房间不是很热了吗。

如同冰窖。我说。

暖风机开始工作,它送来一排排的长风,带来了新的力量。伙计夸赞说,这是今年最新的设备。

不够。我说。

伙计回去了店里,又替我运来了电暖器。最新的设备,最大的功率,最强的效果。它也通电了,伙计感到干燥、嘴唇白裂。他看看我,我依旧发抖。

他便说,你身上有力气吗。

我只想在温暖里睡去,一点也不起来。我说。

他点点头说,那就是了。怕冷又无力,恐怕你感染新冠了。

伙计最后一次开门进来,送来了我嘱咐的新棉被。我将自己裹紧,又将空调、暖风机和取暖器都开到了最大,我盼望在温暖的日子里睡去,毫无黑暗、毫无寒冷。

6

是嘴唇的炙痛把我带回这深水世界。我的唇皮干裂,上火发炎。喉咙渴求着水,酣畅淋漓的冷水。但胃并不愿接过。

腰酸痛着,小腿被仙人跳的混混用石头砸伤了,一点都抬不起来,刺痛着,瘫痪着。我睁开了眼,小学那个严厉的班主任又将我合上。到处是炎热、疼痛、愤怒的无力。

我扯开嗓子乱叫,力气在发狂里回来了,我便用头顶开了被子,随后滚到地上。空调不知何时停止了运作,我找来围巾和大衣。门口传来快递的声音,他将包裹从门洞口扔了进来。那是我新买的厚袜子,里面挤满了羊毛,像浇了一圈又一圈的奶油那样厚实。

母亲从窗口对我说,你一直穿的这双白鞋太薄了,我给你买了这双加绒的运动鞋,你穿上吧,这样就不冷了。

我收拾好行装便走路去附近的哈尔滨大学。外面正在大雪,大路大车大树都被吞没了,连天空都灰蒙蒙的,路灯一闪一停,在犹豫到底该不该亮起。行人大都打着伞,匆匆赶路。但有三个女孩子停在路边开心地拍照,她们的雪人正刚刚完成,和她们一样年轻可爱。

哈大的圆顶教学楼在雪里反倒愈加恢弘了,或许是周围只有它挡住了雪花的肆意。

波子正站在校门口。她把脖子缩进我送她的粉色厚围巾里四处张望着,雪花时不时落到了她的齐肩短发上,她的短发浓密柔软,我喜欢抱着她时,把脸埋进里面的感觉。波子也没有撑伞,手伸进了衣兜里,那件奶白色的鹅绒大衣是她母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母亲离开了酗酒的丈夫,却又因为自己的逃避对波子深深愧疚,没能陪伴她,没能照顾好她。

波子每年会去看望母亲,离开严寒的哈尔滨,在飞机中转瞬就到了温暖的海南。她母亲并没有再婚,恐怕是对于婚姻彻底失望了。但和一个比她稍小的男子保持着亲密的关系。波子在的时候,男子从不出现,母亲也不会提起,波子也不会问。三个人保持了同样的默契。波子曾对我说,大概母亲觉得不该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幸福,让我感到陌生。

也挺不容易的。我更搂紧了波子说道。

波子靠着我,没有回答。

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波子母亲的信息,但对于波子的父亲,除了那次争吵以外,我几乎一无所知。

争吵的起因是她父亲要波子去向母亲借钱给他。波子父亲本来阔绰,但长久疫情使得工厂倒闭,欠下了许多外债。如果还不上,要被抓去坐牢。在遭到波子拒绝后,波子父亲怒斥她没有良心,狼心狗肺。波子随即挂断了电话。那个下午,波子提早离开了。往常我们会一起看着电影讨论或吐槽,或静静听一下午的唱片,在微弱的歌声里睡去。等到醒来便去那家牛排馆吃一顿,再沿着湖边慢慢地走,慢慢地回味彼此所带来的温暖。

眼下我和波子已经相处三年了,从她醉着酒含笑接受我的告白那刻开始。波子喜欢喝酒,因为她孤独,她伤痛,她孑然一身。比起生活的愁苦,酒便甜得多了。醉酒让人可以自私,可以不负责任,可以疯狂,可以痛哭,可以让一切都统统滚蛋。

今晚我要带她去那家她一直吵嚷嚷要去的西餐店,我的口袋里也装好了我们的幸福,在适合的时刻就会变成坚贞的誓约。到那会我们将不再漂流。

还剩一点距离,我快步跑去。一个男孩却比我更快地跑去了。他健壮,敏捷,高高的个子。是个篮球前锋。他站到了我的波子面前,我的波子含笑看着他。他伸过手,我的波子挎着他,随后他们一起走了。

我立在原地,雪还在下,但他们的身影已经远去,不再见到。我的波子离开了我,靠在了别的男人的怀里。

为什么呢。

我脱掉了母亲买的鞋,蜷缩在沙发上。普希金对我说,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以迷离的光线,穿过幽暗的树林,将静谧的光辉倾泻,淡淡地,隐约地照出我恋人的美丽。

我明白了。我从未解决波子的孤独,甚至未曾意识到她是多么孤独,还以为她和我一样地幸福,一样地满足。

普希金点点头离开了。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我被留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7

七点了。我醒来还是困,便又睡了。

中午十一点。制冰机故意将冰块砸下来发出声响,试图将我吵醒。它担忧我滴水未进。可我没有力气,不能回应它的温柔善意。酸痛仍然不适,并且困倦不已。友人说,生病时一定要补充高蛋白质,让身体有力量去和病毒作战。

我只好起身,出门去购买食物。超市今天还多了羊肉,一大块腿肉红嫩地挂在柜台上。我想买一斤来,再去买葱姜,熬上一锅美汤,暖胃热肠。可我的锅早已积攒了半年的灰。我不想刷锅,不想洗刀,不想在冷水里洗碗。热水器毫无征兆地坏了。

漫无目的地走来逛去,我只提着三瓶牛奶离开了超市。这附近有家牛肉馆来着,印象里许久未曾开了,但也未见贴出告示要转让店铺。我就去了那边瞧瞧,发现老板正坐在门口刷抖音。

要两个牛大骨、两个烧饼和一碗热面。

老板点点头,让我坐会。而后继续低头看手机。他应该是在等牛骨熬成吧。我便小心地坐下,眼下身子难以掌控,随时随地就想倒下。钟医生说,不必怕病毒,很少有人会有后遗症,大多数人一周即可自愈,不要恐慌。且新冠可能将于人类长期共存。

半年前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汤似乎好了,老板起身去捞了一会儿,复又坐下。他说,反反复复,他都没办法开张。本打算关闭,但又没有其他出路。要被逼死了。

我说,现在开放了,会好点。

没有安全感。老板说,怎么可以说封就封,说解就解。倘若都只能掌控在别人手里,生活和生命就从来不属于我们。我们也就不过是苟且、艰难、卑贱地活着,随时看主人的意思,凭他的阴晴不定或暂时拥有一点点,或突然一无所有。

我沉默着,无法回答,如同一张飘落在地上的白纸。老板也无言,只捞着牛骨。

之后我带着食物回去了房间,在桌上狼吞虎咽。胃似乎没反应过来,因为我许久没有吃下去这么多东西了。几个月前的某天起,我的饭量就减少了许多。不知何故,但其实我知道,是我良心的重担和对生活的绝望,已经影响到了身体。

我再度躺下。好困,好累。

日记已经有半年没有再记了。可明明我写了快十年,长久的习惯也是可以这样忽然中断的,然后留下无法释怀的一切。我是不敢再记述自己的生活和灵魂,绝望和愁苦从未离开过我。我百无聊赖地写着那千篇一律的文字。

最后的记录停在了八月初,我在混乱里锁掉了所有日记,并且希望毁坏它们,以为这样就推翻了过去了的生活和痕迹,罪孽与羞耻。当初丢失了一个月的日记,几乎让我一蹶不振,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切割走了。如今面对庞大的空白,我不起半点波澜。我越来越厚颜无耻了。

现在在这一年行将过去的时刻,我重新回头去看,我或许有了一些看不见真相的模糊,使我能够浑然不觉地靠近。

我之所以中断了日记,是因为那只猫。在闪亮的五月节日里,我捡到了那只灰白色的小母猫,它的肚子柔软、毛发虽然脏、但很厚实。我从图书馆借走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正路过一座停车场时,一只母猫迅速从我旁边的草丛上跑过。有一只小猫艰难地跟着跑来,叫唤不停。我看了眼小猫便径自走了,这并不与我有什么相干。

前面是十字路口,红灯让大家在炎热中停步。我听到身后小猫奶气的叫声,还有一群孩子的吵闹声。他们发现了那只可怜的生物。我回头看了一眼,有个男孩子胆怯地抓起小猫,又害怕小猫的反抗,吓得将小猫扔到了路面上。另一个用棍子试探地戳着它。

绿灯了。我还在看。小猫只是叫,急促地,希冀母猫的拯救。起初那个男孩看小猫并没有威胁就再次抓起小猫,在空中摇晃,对着它笑。一阵厉响结束了这场游戏,男孩的母亲正气愤赶来,喝着让男孩赶紧扔掉这只不干净的野猫。孩子吓坏了,把小猫扔到了旁边装满垃圾的垃圾桶里,匆匆跑开了。

再次绿灯。我没有走。我对自己说,或许我的住处需要有只猫来解决鼠患。这样,我把这只猫捡回了家,并取名为小太阳。

最初的几天小太阳不吃不喝,只是叫唤。它实在是太小了,不能没有母亲。等它终于是叫累了,才开始吃一点东西,再继续叫。但频率开始减少,后面便不再叫了。它想必是接受了新的环境,又或者,它认命了。

我买了逗猫棒试图与它玩乐,它颤抖地缩在小窝里。很害怕我的亲近。但毕竟朝夕相处,它适应了我的味道,渐渐就走到我身边来,靠近、甚至粘着。充满安全感后的小太阳恢复了猫的活力,它知道我疼它,便愿意懒懒地躺在地板上打滚,抓空气。我揉它的肚子也不介意。

这让我领略到了猫的魅力,实在活泼有趣。我买了更多玩具逗它玩,陪着它游戏,它则上跳下窜,蹦蹦跳跳。我们之间建立起了不错的感情,我连饭后散步也开始带着它一起。

小太阳就逐渐长大,肚子圆圆的。它总爱用脚抓耳朵,或在我看书时候不停地跳上来。起初我还觉得有趣,轻轻赶它下去,它倒跟我玩上了。我的耐心逐渐不在。

妹妹端午来看望我,奇怪我养了只猫。我并未答她。她跟小太阳玩了会,又问,你给猫打过疫苗针了吗。

本想去的。我说,但事情太多,便一拖再拖。

那你肯定连检查都没做过吧。妹妹抓着小猫说,流浪猫要检查的,你看它耳朵上黑黑的,好像长了螨虫。

过阵子吧。我说。

你这么不上心会养死它的。妹妹转头看着我,不负责任的话,干什么捡回来。

知道了。我被激怒,还要你教训不成。

小太阳果然长了螨虫,兽医一边检查一边皱眉责怪我说,应当早点带来,这会子严重了。

他给我开了药,嘱咐我一天三次替猫上药。

不然猫会死的。他颇为夸张地说。

知道了。我说。

小太阳并不喜欢上药,总是反抗,低低地吼叫,又用爪子打我,稍微没抓住便跑掉。我有很多事情,却在这里浪费时间。我愤恨地把药砸进了垃圾桶里,在苦毒中想,死了也是活该。

我没再管小太阳,它也不再来找我,甚至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身影都见不着了。陌生感在屋里蔓延,有一阵我甚至忘记了小太阳的存在。但我清晰记得我们最后熬过的那些时刻。

它从门洞里钻进来,毛发打结,都是污迹。我忽然地自责,这哪像是一只有主人的猫啊。我便试图拎着它去浴室,像第一次那样给它洗澡。小太阳看见了我伸来的手却发出了哈声。它警惕且紧张,如第一次。

我更后悔了,怎么关系变成了这样。便轻轻哄它,我仍然未曾意识到我和小太阳之间已然形同陌路,再没有了连接,还以为它只是对我有点畏惧,等到一会儿后,它又会温驯地躺在我怀里。

在我用食物引诱,按住它后,我抓起它进到浴缸里。小太阳对我低沉地咆哮。我打开水淋到它身上,它全力挣扎,爪子尖利细长,带着深深的敌意。我自顾自地说着话,它安分下来了,不再反抗。等全身淋遍后,我放下它,打算涂沐浴露。在那瞬刻,小太阳猛然暴起,再度激烈抗拒,原来它是在等待机会。我试图用力,它高吼着想要咬我,惊慌中我拼命将它甩了出去。它砸到浴缸的角落,恐怖地盯着我,但它的左前角放下又抬起,不住地颤抖,且有暗红的血不断地滴落,混着水流进水管。

我已然成了它的敌人,是危险的存在。我拼命想证明我不是这样的,想朝小太阳靠近,她则迅速地跑开、离开了,回到世界里,再度恐惧且警惕地流浪。我毁了小太阳。

它将失去对人间的信任,更戒备地活着,怀疑周围,依靠它微不足道的力量,艰难地死去。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的一时兴起,我的自私地不负责任。

寂静的房间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鬼,是幽深的枯井,无限蔓延的诡异。小太阳湿漉漉地在大地上蹒跚,惊恐地张望,希冀一个安身所。在这无助里,它是否又会叫唤,像它幼时的岁月,期待着,期待着母猫的转身。

8

新冠第三天。身体忽然燥热,汗点在衣服上变大,可外面是3°。身体还是如掉进水里的衣服,无论怎样使劲,都难以拉上来。我没感觉头烫,不过难受还是有的,晕晕的感觉。说话仍然费力,今天则更为不同,声音消失了,只有挤出来的那段不成样子的喊声。略微庆幸的是腰痛减少了。

我想喝水。费力地从沙发上滚下,空调已经连续开着三天,此刻热得想砸了它。昨天吃的牛肉似乎到现在还未消化掉,肠胃狂躁地想推开它,但被紧紧粘着。我倒了水喝完,就原地躺下,谁来给我送饭就好了。

正想着,天使便推门进来了。

天使需要推门吗。

为了礼貌的缘故,好不惊吓到你。他说,你现在怎样。

准备捡那块石头的时候陷泥沼里了。我说。

我带了药给你,有两份。这个胶囊是缓慢退烧的,如果问题不大你可以吃这个。实在撑不住便吃这几枚药片。天使拿着药物细细和我说,这瓶维生素C你或泡水或直吞都可以,应该会有效果。保鲜盒里的盐橙子是我托牧师提前做的,恐怕你会咳嗽加剧,到时候你再吃。现在先把这碗粥喝了吧,恢复些体力。

恐怕没有胃口。我说,实在费心了。

感谢上帝便是。天使说,尽量吃,可以少食多餐。你的心灵也不要忧伤,在上帝永远有盼望。

白粥红肉绿蔬,我吃了两口,实在吃不下,便放到了一边,然后往后倒下。毛毯连忙跑来垫在我身下。怎么会这么困呢。

头似乎昏沉,我手头没有温度计,也无法确定是否需要吃药。我联系药店老板,对方听我要这个便挂了。我又联系快递小伙,他说很忙。我皱眉不解,温度计也能卖断货吗。又想到从前盐也能卖完,便释然了。这个国家谎言的强大和愚蠢是分不开的。

网点加价了数倍,且发货时间不确定。附近的朋友亦自身难保,只有一支。万想不到我也成为荒诞故事的主人公,要被最小的事情所杀死。

黄牛趁这时敲门了。他知道自己没脸进来,便趴在门洞口喊话,好让我听清,怎么样,六百块买条命。没发高烧却把药吃下去,可是很危险的哟。病毒没杀成,免疫力更弱了,再次复发可不开玩笑。这样反反复复,喏,身子能成吗。

我岂能任你宰割。我说,这么点东西也炒到这份上,还是别人遭难的日子,如此残忍。

这话我第一次听不成。黄牛无奈地笑,买还是不买。

滚蛋吧。我朝他开了一枪,黄牛悻悻地走了。

我仍旧昏躺,想着办法。完全没有。那个荒诞故事真的发生在我身上了,现在才知道,原来一点都不荒诞,反倒我认为它是荒诞才是荒诞。老板发了大财,便从其中取出分毫当作奖金赏给底下的员工。主人公非常贫穷,父亲醉酒又赌博,欠了对他而言难以想象的债务。他想一跑了之,再也不理会这个难以称其为家的家。可是,父亲很诡诈,他的欠款都是让妻子去借的。这样,虽然花的是父亲,实际的债务人却是他母亲。他逃不掉,因为他怜惜母亲,他也就被困在这可怕的循环里艰难度日。这么多年来,他连基本的饱饭都很难实现,更无任何的私产,哪怕是一双鞋、一个冬天的围巾。

所以这笔微薄的奖金对他而言,是浩瀚的希望。他头一次有了一点点喘息的可能,甚至新生活的盼望。他拿到钱,打算先存起来。在ATM机前,他不放心,又拿出去输了一遍,细细地、慢慢地,心里盼望着多数出一张来。在他还沉浸的时候,ATM机忽然吞掉了他的卡。主人公疑惑地去摸插口,愚蠢地质疑确凿的事实。银行还开着,开着没用,人们正在收拾了。他问现在能否挂失。警卫并不回答,只看着他。

他便默默走开了。走了好久,走了好远,到另一家银行。这家却没有ATM机,只有窗口服务。照例是下班了。他便又走,这次走得更远,两公里。因为他只有两张银行卡。达到目的地,ATM机全坏了,只剩一个还可以使用。人排得很多,四五个。他等着,紧紧攥着包,他生怕被人抢了。

轮到他了,这台机器说,可是,我只能取款呀。

他拿了卡出去,看见了各种深沉颜色聚集起来的天空,现在他该去哪里呢。

我放下枪,黄牛回来了。他得到了六百块,我得到了温度计。他笑着搓手说,这不就好了吗。我并不是你的敌人啊,生活所迫,艰难求生罢了。

贫穷者压迫贫穷者,仍然是剥削。更来得可怜和可恶。我盯着他。

您学问大,我比不上。黄牛说,我这就离开了,可我得说,在上者藐视底层,不屑、厌恶、感到可笑和某种对牲畜的同情。而底层人相互啃咬,撕咬,拉扯,靠吃别人的肉活下去。在这个国家只能这样,就是这样。

我含着温度计,靠在沙发腿上。片刻后它说,高烧了,39.2°。

该不该吃药呢。

云端说,先别吃,等我讲完。而后坐在我对面,给我推来了咖啡,她照旧是花茶。这次是她自己泡的,她怎么知道我放花的地方。

上次只谈了一点高中来着。她轻轻吹着冒上来的蒸汽说道,这不够,一点都不够,我想谈我灵魂最深处的地方,我想知道我灵魂的模样,我想知道我为何活成了如今的模样,我想知道这个活着的是谁。

我很累。我说,我没有力气,靠过来吧。

她便靠近我,躺在我怀里,凑到我耳边。我抱紧了她。云端说,并不是没有力气。

不是力气。我蹭着她,是渴望。

这样你的渴望就满足了。她问道。

只会更空虚。我恨恶道,因为你冰冷、自我,连对爱的感知都缺失了。

谁让我远离大地而活着呢。她抽离了我,重新坐回对面,听我说吧。

我不做声。

当那个男生说喜欢我,我激动到发颤。那晚我没回去宿舍,跑去了附近的海滩,在那里哭个不停。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我有个哥哥,他却早早就跑掉了,因为这个家多愚蠢,多歹毒,只会把待在里面的每个人都毁灭,毁灭之前要先拧紧,好把里面的内容和情感全榨出来,全滴到脏乱的大地上。他竟然这样没良心地跑了,而我呢,也拼命想跑,可怎么也跑不掉,良心掐着我喘不过气,我母亲哭着爬过来求我别走,抱着我像小时候那样哄我,然后突然尖叫,歇斯底里,拿拳头砸我,说她的人生就是被我这样的贱种害掉的,如果没有生了我。我忍受着怎样的生活呢,他却再也没回来过。大学是我最自由的日子,还有他甜蜜的陪伴。我才终于知道了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爱,我渴望被爱,被紧紧拥抱,被全部占有。

所以你放纵,你熬夜,你通宵,你放弃学业,不管不顾。这种自私又荒废的生活,你称之为自由。我笑笑,然后他玩腻了,无聊了,你毫无尊严地哀求,你称之为甜蜜和爱情。

不错,我是可怜虫。可我那会真的很快乐。

自欺吧,自欺吧!否则人怎么活得下去。逃避吧,逃避吧!否则人怎么忍受得了。

尽管嘲笑吧,我在你眼里是这样可笑吗。

你不仅可笑,你还贫寒卑微。我笑笑,你被多少人看不起,又被多少人随意欺负羞辱,你自己不是一清二楚吗,又何必在我面前努力维持那点根本就不存在的自尊,你多可怜啊。

你不是倾听者吗,怎这般卑劣。你这个混蛋,可耻的混蛋。

关我屁事。我笑笑。

所以你知道了。她恨恨道,你只是个装模做样、平庸至极的伪君子,你这个可耻的混蛋。

我冷冷地看她无用的喊叫和咒骂。忽然有一堆人闯进来,把我按倒在地上,用桌子、用椅子、用我新买的石膏储钱罐砸在我头上。我头痛欲裂。

把药给我。我虚弱地对她说。

她看着我,拿了药,站我面前。于是我缓缓坐起来,却觉得这并不是我的房间,周围黑暗又模糊。我伸过手去。

她却没同样伸过手来,药也不见了。

意思是相咬相杀吗。我盯着她,我可还活在人间呢。

可这里也并不比地狱差。她说,你讥笑、羞辱我,我报复,杀了你,乃是理所当然。

这里是哪里。我问。

死无葬身之地。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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