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不错的猎手。
他年轻的时候用一杆红色的火药枪,挑逗了那个山头所能挑逗的猎物,他如鬼魅一般,站在山顶瞄准所有能够用来瞄准的猎物,他并不需要开枪,他喜欢通过枪管与猎物对视,他善于发现它们眉眼间的不同,他喜欢凝视它们眼里忽明忽暗的死亡,他对执行这样的死亡形成了手指间弯曲的瘾。
那时候,他是那个山头唯一可以称得上猎手的猎手。
他每天都去山上待着,即使不打猎的时候也去。那个山头说是因此有空旷了好多年,鸟兽们大概都很惧怕他。
后来爷爷不再打猎,但还是时常进入山里,人们看见他一路摇摇晃晃的,没有一步踩稳的步子,他似乎是喝醉着的。他变得和鬼魅越来越像,他在天不亮时就飘进山里,又在天黑后飘下山来,他让一条通往山头的弯弯曲曲的土路在清晨和傍晚都充满辨识度。
人们相信爷爷一定发生了点什么,比如在山上遇到了足以绞杀猎手的猛兽,又或者遇见了真正食人的鬼魅,总之,它们和爷爷缠斗,它们蛮横的力量非人类所能对抗,爷爷虽侥幸捡回来一条小命,却也因此丢失了一根手指,这根丢失的手指成了爷爷这辈子唯一的残缺。而这些其实都是山神发怒的结果,爷爷枪管里的杀戮实在是太重了。
之后,爷爷每天都去山头祈求山神的宽恕……
当然,这样的说法我是不信的。
爷爷虽然没有道出其中缘由,但他说过,没有一个猎物能跨过他们之间一杆枪的距离,他从未失手过……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透着枪管一样的冷,似乎只要给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灌上足够多的火药,他就能够瞬间看穿猎物的要害,接着用那般冷漠的眼神杀猎物于千里之外。
爷爷不再打猎后便不再拿枪了,他把火药枪挂在进门便可以看见的土墙上,他不再关心烧火时落在枪杆上的厚厚的粉尘,他在它下面的火坑里生起层层的浓烟,他像熏晒一块劣质的腊肉一样熏晒它。枪管里的腊肉会随时渗出来一些油脂,这些油脂似乎回到了奔跑的猎物身上,它们一会儿变成威风凛凛的雪豹,一会儿变成生性多疑的羚羊,一会儿又变成憨厚又狡猾的野猪……爷爷只是安静地生火,他看着它们在眼前变来变去,他对此无动于衷。只有当一滴垂直滴落的油脂突然在他眼前变化成一只被驱逐的随时都有可能掉进陷阱的兔子时,爷爷才开始点起那杆长长的旱烟,重重地吸上一口,接着把成片成片的烟雾缓缓倾倒出来,这样的烟雾往往很浓也很白,像是一个狩猎天用来伪装的烟雾弥漫的清晨……
爷爷这辈子唯一没有狩猎过一只兔子,但他似乎又是打中了一只兔子的,一只本该奔跑的属于晴天的兔子,他打中了它的左腿……
爷爷分不清这样的幻象和现实,索性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没有海盐,再多的幻象都止不住腐烂的命运,这些层层镶嵌的幻象会沿着接触空气的边沿开始发霉,接着在可能柔弱的五脏六腑生出虫子,它们逃不过这样的腐烂,它们会二次、三次地死亡。爷爷在残缺的手指处涂上了海盐,早已风干的伤口已不再体会得到痛了,他知道这也没用,腐烂是必然的,即使是和火药枪一样冰冷的手指。
火药枪在厚厚的浓烟里丢失了鲜艳的外表,它的光滑的漆面变得和爷爷的手掌一样粗糙,它那满身浓郁的棕红色也在年岁里失去了光泽,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爷爷通过不断地生火——熄灭,生火——熄灭,终于把一杆威风凛凛的火药枪逼成了躲在角落里一支不会说话的铁器。
——序言(致我的爷爷)
今天,我把爷爷拉了出来,我决定带他去散散心。他最近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那个有些破败的矮小土房里。我取来了他的火药枪,我把有些斑驳有些粗糙的枪身握在手里,我用善于握笔的右手拿着它,枪很重,显然,它的体重并没有因为它的模样的衰败而减轻分毫。
关于我偷偷上山去打猎的提议,爷爷没有过多的言语。我知道他其实也是有些兴奋的。
我们从县城出发,绕过弯弯曲曲的西水河,顺着蛇形盘卧的省道来到了晨曦村。晨曦村靠近山脚。
车子在晨曦村村尾停了下来,我们选择从这里开始步行。其实车子还可以继续深入的,我跟爷爷说这些年“采矿队”早就把发家致富的路探进了山腹,现在已经没有完全封闭的山林了,猴子们到处跳着舞,就连最有尊严的老虎也在城里被迫钻起了火圈……可爷爷还是坚持从这里开始步行。
我们没有从青烟色的柏油路上去,而是选择了极少有人再穿过的迂回小路。小路被荒草覆盖,时不时有两边窜出来的带刺的植株拦在面前,我认出了其中有些是刺石榴,再过几个月,它们就会结出晶莹而饱满的果实,这些果实被锋利的刺护着,用鲜艳的红唇,诱人深入……我走在前面用枪托撑开荆棘,身体小心地躲避着这些野蛮生长的刺,我表现得像个婴儿一般蹑手蹑脚,可手臂还是被它们抓破了好几处。我有些懊恼,我实在不该只穿一件短袖上山的,天气预报显然没有替我考虑这么多。
爷爷走在后面,他有些喘。我也喘,上下窜动的心脏快要挤到了嗓子眼,我有些责怪自己平时疏于锻炼。
喉咙干涩难受,像吞了一团冒着烟的无名之火。我给爷爷递过去一瓶水,自己也用凉水浇灌着快被火焰烫伤的喉咙。
有一只黑鸟落在了树上。
我举枪瞄准了它。
“那是一只野鸽。”
我听见爷爷喃喃地说。我深吸了两口气,想让自己酸涩的手保持冷静,手臂的肌肉一直颤抖着,它表现得和我的呼吸一样摇摆不定,我通过它举起的枪眼试图瞄准那只野鸽,我发现我很难命令我的手和眼睛一样听话。
“山脚的猎物不能打,它和居民住得太近,已沾染了太多家禽的习性。”
我扭过头看爷爷,他也正在看着那只野鸽,只是没有像我一样眯着一只眼睛看,他像看一只普通的鸡或者鸭一样看它。
“这样的猎物不干净,打中这样的猎物的枪也会变得不干净。”
我赶紧收起了举枪的手臂,更多的是因为累。我还是走在前面,我们继续赶路。
来到半山腰的时候,我们选择在一块不规则的椭圆形大石盘上休息。石盘的边缘有被凿过的痕迹,我想是哪个耐不住寂寞的石匠曾狠狠给了它一锤,他拿着他的铁楔子,用他毕生所学对着一块沉默的石头凿出了一记空旷的声音,这声音飘过山谷,又从山谷飘回他的耳朵,石匠死于这声音的重击之下。他一定很不甘心,他圆睁着眼,他在临死前狠狠诅咒着这块裸露的巨石,这是一块被诅咒过的石头……
爷爷突然提醒我有獐子出来了。
我一屁溜从石盘上滑下来,拿枪对准了爷爷看去的方向。
我透过枪管上的瞄准针发现了它,一团棕黄色的身影正晃荡在不远处的河谷,它在一棵泛着白光的白桦树下啃食着草叶。
我把枪架在石盘上,我单膝跪地半蹲伏在石盘后侧。我伸出中指慢慢扣在了扳机上,说到底,我还是不够信任食指的长度,我怕它离预期的死亡还是存在毫米的偏差。
我感受着吹过耳畔的风,树叶在脑后沙沙作响。我细数着自己的心跳,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山腰的猎物也不能打,它们和庄稼地靠得太近了。”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爷爷。
“沾血的庄稼是长不好的,跟人一样。”
我收起了枪,突然觉得獐子还是隔得有些太远了。
爷爷还说石头是有温度的,太冷或太热的石头都不适合架枪,因为容易走火。而面前这块匍匐在阴坡之上的大石盘,明显是有些过于寒冷了。
我端着枪接着赶路,这次,爷爷走在了前面。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风吹过草叶的痕迹,又像是一块石头突然碎裂的声音。我进一步跟紧了爷爷的脚步,我是突然才想起来爷爷曾给我讲过的,石匠在上山采石时突然死掉的事情。
爷爷比我先一步到达了山顶,他在凸起的山头停下脚步等我。我强拖着酸痛的大腿摇晃着向前,我的身体因为沉重的枪体和背包里的食物,显得更加沉重。
我再也走不动了。我卸下了一路压着我的背包,索性瘫倒在了爷爷面前,我把枪竖直躺放在我旁边。
我因为严重的体能透支不断冒着虚汗,我的大脑开始发胀,耳蜗也一直嗡嗡作响,似乎只能听到一些遥远的声音,而一些在我耳畔响起的声音,在我听来也似乎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
爷爷倒是显得一脸轻松,他端坐在我旁边,面容祥和,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听见他像我一样喘一口粗气。
阳光渐渐爬上了山坡,接着是树梢,再接着是爷爷的有些冷峻的脸庞。我们赶在了太阳上山前到达了山顶。
我很想多看一眼这个难得的景色,可我的眼睛似乎很疲倦,它脱离我大脑的指令擅自关闭了起来。我没有强制命令它再次睁开,很多时候,我其实并不能很好的区分困意和倦意所带给我的冲击,我只是习惯用睡眠去笼统地回应。
隔着一层遥远的梦境般的疏离感,我听见爷爷说话了,他的声音显得很轻。
“那天是下雨天,雨不大,能见度足以让我射杀一只百米开外的黑熊,我有这个信心。
“可我却看见了一只兔子……我真不该鬼迷心窍扣动扳机的,我从来就没有对弱于我的猎物开过枪啊,更何况是一只兔子,一只在下雨天出来觅食的兔子……”
我似睡非睡地听着。
“我从来都不觉得它们是我的猎物,从来都不觉得,可我为什么还要按下去呢……那该死的中指,那该死的天气,我真后悔在那样的天气里出去狩猎……
“或许是因为冷。我应该披件蓑衣的,那件羊毛做成的蓑衣可真厚实,它很挡风,它把我裹在里面,像裹住一个小孩那样,它从我八岁的时候就开始裹住我了,它很熟悉我的脾气和习惯,它很熟悉的。
“真不像话啊,母亲在我八岁那年就果断离开了。她明明说过要看我娶妻生子的,真是个爱说谎的女人呢,她说她的病已经好了的,在父亲准备宰了家里唯一的羊做仪式的时候,她明明说过她已经好了的,她骗了我们呢……我只剩下那件羊毛蓑衣了,它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窸窸窣窣的,爷爷的声音里似乎下起了一场雨。
“母亲走后,父亲便一直喝酒,喝醉后便不停地打我,拿一根长长的竹条打我,一根打坏了便换另外一根,家里有很多用这种竹条捆成的扫把。这些做成扫把的竹条还是父亲和我连夜从很远的山上给砍回来的,我们饿得要死,我们那一整天就只带了一顿干粮,这顿干粮甚至还被调皮的松鼠或者某只饿坏了的狐狸给叼了去。我们就这样走了很长的路回来,空着肚子走回来。我们把竹条捆成几捆用绳子背在肩上,我知道父亲的那一捆比我的重很多,他就背着这么一捆重重的竹条走在我后面……
“原先我一直忍着痛让他打,后来我学机灵了,我看见他拿起竹条的时候就果断逃跑,拼了命的跑,发了疯似的跑……父亲酒醒后会抱着我痛哭,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我知道他其实很疼我的,他只是太想母亲了。我也很想她。
“后来父亲不再打我了,他病了,他病得像院子里堆放的干柴一样,我第一次发现一个男人的手可以变得那么细,真的,我感觉我用力一扳那只手就会断掉,随时断掉……再后来,他也和母亲一样走掉了,悄无声息地,就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来过一样……”
声音里的窸窣声越来越大,似乎是真的下雨了。
我缓慢地睁开眼睛,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坐在我面前,他的样子有些沮丧,他跟我小时候很像,但我可以确定他不是我。
我喊了一声爷爷。于是那个小男孩又瞬间变回了一位老人。
我有些懊恼,我知道是我太着急了,我着急把爷爷喊老了,把一个想家的小男孩喊老了。
“火烧了三次。这座山一共烧了三次,一次是因为寂寞,难以置信,一整座山居然连一只鸟也没有飞出去,夜色像死神一样压在山顶,连呼出去的气息都是寂寞的……还有一次是因为仇恨吧,人们为了争夺山里的天芒和草药而打得头破血流,村里最出色的石匠也死于这次争斗,我知道他是无辜的,他是个很本分的石匠啊,他一直都在勤勤恳恳地做着自己的手艺……另外一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一次似乎烧得有些突然,和那些突然就走掉的老人一样……”
爷爷望向南边的山野,阳光在他的眼角迅速染成了透明的橙色。
“那,那只兔子呢?”
爷爷看了我一眼,他的神情似乎有些痛苦。大概,我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那其实不是一只兔子,那是一个女孩提在手里的篮子,她应该是出来采点草药什么的,她爹是个医生。我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她的,我确信我能精准地命中篮子,如果她没有突然跑过去……你知道的,父亲是因为吸食她们家给的鸦片才病死的,她们害死了父亲……”
“……那,那个女孩呢?”
“她瘸了,我打中了她的左腿。”
“那后来呢?”
“后来我娶了她……我是个罪人……”
“所以,你右手的中指是你自己砍断的吧?”
爷爷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把目光盯向远处,仿佛有什么必须看见的东西。
“可……可奶奶从未责怪过你呀,她甚至还嫁给了你……”
“是啊,她是个可怜的姑娘,她自始至终都以为她的腿是山鬼给咬的,她甚至还说她很幸运……”
阳光直直地晒着树梢,爷爷和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一只山羊在这时候翻过山来,它的洁白的羊毛在阳光下闪着银辉。
我趴在地上瞄准了它。可我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接着按下手里僵硬的扳机。
我看见山羊后面跟着好几只羸弱的羊羔,它们小小的身躯在阳光下蹦跳着,它们完全感知不到有一支冰冷的枪管正对着它们的母亲,它们随时都会被拆散,随时都会。
我感到有些心痛。
“心软了吗?”
爷爷点起了他随身携带的旱烟,砸吧砸吧地吐出比阳光还轻的烟雾,烟雾窜进风里,渐渐扩散成一个用来伪装的狩猎的清晨。
我感到心底一点一点起了雾。
“心软可成不了一个好猎手。”爷爷吐出了更长的一口烟。
我咬咬牙闭上了双眼。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我扣动了扳机。枪管里窜起一撮和天气一样轻巧的烟,烟里好似有一股浓郁的草药味,这些草药也许曾被装在一个轻巧的像只兔子一般的篮子里,或许那原本就是一只兔子,一只爱吃草药的兔子。此刻,我应该没有吓跑那只兔子。
“你还是更适合拿笔。”爷爷放下了嘴里的旱烟。
是呀,我本身就不是一个能够拿枪的猎手。我把对着山羊的枪口及时抽回,我对着空谷放了一枪,这一枪并没有引来预想中的鸟兽惊飞,整个山谷安静极了。只有我的内心似有惊雷滚动,久久鸣彻。
我知道,我心里的云雾渐渐散开了。
“奶奶说她其实都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我打开背包,把揣在里面的高粱酒拿了出来。
“是这样吗……看来我,真的可以休息了呀……”
爷爷看着我笑了,那笑容似小孩子一般清澈。
“是呀,您已经可以休息了……”
我把高粱酒洒在地上,面前是高高耸起的爷爷的坟。
爷爷已辞世多年,他最后被埋在这座荒山里,和他的火药枪一起,和所有业已重新生长的草木一起,这是他的遗愿。而今天是清明,我背了满满一包的祭品,临行前在已备好的素酒旁偷偷藏进去了一坛火红的高粱。高粱酒烈,爷爷生前最是喜欢。